专题神行法国(山山)

神行法国(11)自由巴黎的禁锢

蒙彼利埃法律大学学生罗拉.卡斯(Lola.Kass)、吉蒙.达瓦斯(Dalmas)邀你关注“山山法国”

神行法国连载(十一)

自由巴黎的禁锢

文:孙山山(法国)

我在巴黎生活了一年多,一切都还顺利,但我有一个心病,那就是“猫眼”。现在我要把她的真实姓名告诉你们,她叫马赫荣·肯特(Marion Kent),在巴黎七大攻读法国当代文学。

如果我说我不想马赫荣那是假的,如果我说我想马赫荣那也不是真的。我想她的原因是我觉得和她的相识很神奇而且自然,我不想她的原因是我没有时间去想。

当我乘坐地铁那会儿我就会想起她,因为我不喜欢地铁。从钻进地铁到钻出地铁,时间或长或短,我都不愿意用阅读的方式打发时光,那会儿我的思想就落在马赫荣的身上。

我曾是位装在口袋里的人,性常常烦恼着我,我曾想把口袋撕开,让光射进来,索性钻出口袋。我不敢,大家都在口袋里,慢慢的我习惯了。

我来到法国,就钻出了口袋,我东张西望,这个世界和我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多不相同。法国的女性都那么美,其实也有丑的,但你和她们说上几句话,丑的也成了美的。因为在交谈中,她们的天真和善良就是美。

无论是阴天还是晴天,在巴黎的天空下,我的呼吸都这么自由,仿佛我有很多渴望。差不多每时每刻,我看见的每一个事物,都是我渴望追逐的目标。

我是一个幸运儿,这么早就从成都来到了巴黎。同是地球上的一块土地,我的呼吸曾是呼吸,而现在我的呼吸却是自由。我想把我正在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连接起来,像一个花环,但每一次编织都使我想起过去的生活。这突如其来的风把鲜花吹走,漫无边际的花瓣升起又缓缓坠落,洒落一地。这个花环只是一个象征的花环,我的生活也仅仅只是一个象征。

如果我说巴黎是一个自由的世界,那不仅幼稚而且无知。我看不见自由,自由的存在只在我的内心涌动,她让我窒息。

我再不会想,在中国我没有这个自由,在法国我有那个自由。我流浪在法国人的人情中,我的心情不夹杂一丝感激,恰恰相反,那会儿我感觉到一种美丽的忧伤。这种忧伤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她给了我她的电话,我从来没有打过。可是在一个地方我们偶尔会碰见,那就是蓬皮杜中心(Le centre Pompidou)。我每周去一次,那里有一个法语角,而她在那里上舞蹈课。这里就成了我们见面的地点。

我是一个密探,一个情绪的密探。我把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她走路的时候,我看她被风掀起的衣襟还有她的影子。

这天我和她都逃了课,逃课这个词儿是我的脑子里的词儿,我和马赫荣对话和去法语角与另一位法国人对话没有差别,再说那会儿我就想做这件事情。她一下转过头来,吓了我一跳,她说好主意!但她落下一节课,她的舞蹈不就缺只胳膊吗?其实我不仅是我自己,我也是马赫荣,如果我是她,我就不会跟这个三思而后行的中国人去散步。干嘛别人转身只要一秒钟,我转过来却要一辈子。

我们在威尼斯街漫步,看见一些古老的建筑,她就给我解释,她提到了福楼拜、塞尚和德彪西。她的身体偶尔撞到我的身体,那再自然不过了,就像森林里的两棵树,风起的时候他们的枝桠碰到一起,而我却不得不注意我走路的样子。我试着拉开一点儿距离,但又不想让她察觉。

这会儿我们路过一个教堂,她就讲起这个教堂的故事,声音越来越远……我把眼光投向街的深处,慢慢飘了起来,我忘记了在什么地方,我再也听不见马赫荣的声音。我想起了小雪,我怕看见她突然出现的身影。我想今天是星期几?小雪在大学有没有课?如果她没有课,她会不会上街。我开始打量街上的每一张面孔,我在想如果小雪突然出现,比如迎面走来,我会说马赫荣在那个法语角工作,她带我出来了解巴黎的市区。

小雪会有什么反应,她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她可能会笑,因为她是一个很礼貌的人,但是晚上回到家……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东转西转我们已经从巴黎第四区走到了第三区,马赫荣说快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小时候妈妈经常带我来,有一天你来我家,让你看看我的收藏。我好像轻松了一点儿,我想什么都没有发生,怕什么?但我又感觉到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我们走进了洋娃娃博物馆(Muséede la poupée),那会儿我真的忍不住想笑,那么多洋娃娃。这是马赫荣的世界。

你应该把他们都想成大人,他们有家,有朋友,他们生活在城市或者森林里,他们欢笑偶尔也哭泣……我想起我的童年,在树上吃饭的童年,没有玩具的童年,打泥仗的童年,拔农民萝卜的童年,那会儿不也过得很好吗?我又不是个女孩儿,我怎么会喜欢这些洋娃娃?

我被时间摔来摔去,像一个睁着大眼睛的木偶。命中注定有那么一天,我会落在另一个星球,跨进一个童话的世界……我又开始打量马赫荣,她好像是一枚蒲公英,一吹气,花种都散去;一吸气,花种又回来了。时间不存在了,时间只是你思想的过客,你留意它,你感觉它;你错过它,它就不存在。

与其说我看马赫荣摆弄的洋娃娃,毋宁说我在看她转动的手,削葱一样的美指。我瞥了一眼就停下,我舍不得这么快消费完我的视觉。有一张手帕,我把我珍惜的东西放在里面,我要等一个好时辰,尤其是没有人的时候,一折一折地把它打开,瞬间又停下来。我又把它一折一折地关上,因为那会儿我已经满足了。

我把目光投向那个卷发的解说员,我才不在乎他说了什么,我的目光从他的卷发滑到他穿的棕色西装,再落到那双火箭一样的皮鞋。那面墙上有一张图,好像是毕加索的一幅画,从毕加索画的变形的儿童再回到面前的这个展示柜,柜里一共有12个洋娃娃,从路易十四到戴高乐,那些解说的文字像蚂蚁一样排着长队……我又回到她的手指!我把一个个纸箱展开,从那个最大的到最小的,可是纸箱并不存在,我做的那么认真,就像我可以把目光切成一片一片,贴在墙上展览,那面墙也不存在。

分别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金发的小洋娃娃,我想她要告诉我这就是她。我有点儿后悔,刚才我想过是不是应该给她买个礼物,但马上觉得不妥,这会儿捏着别人给的礼物,反而有一种苦涩的感觉——我来自另一个星球,在我们的星球上,我们把这样的礼物叫信物,我平静的心情又泛起波浪。

回到家,小雪像平时一样,而我却老想着那个洋娃娃。我和小雪都是学生,我们的家很简单,我可以把马赫荣藏在哪儿呢?

但一想为什么不告诉小雪我认识马赫荣?前天晚上我们和她的朋友一起吃饭,她就给我介绍了她的前男友吉尤姆,我还记得当时小雪那个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要说,但我不说我是在里昂的婚礼上认识了马赫荣,不,要说就全说!

我想把挎包里的马赫荣这就掏出来。这时我又想起我居住过的那个星球,我们那儿的规矩不是这样,我松了手,马赫荣跌落在黑暗中。


编辑:周锦(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