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罗尼亚的“多事之秋”
巴塞罗那 麻卓民
2017年，是加泰罗尼亚的多事之秋。
8月17日下午，恐怖袭击者驾驶货车冲入兰布拉大街，一路狂奔，撞死和碾压路人，事件造成21人死亡，130多人受伤。8月27日，巴塞罗那50万人集会，举行了反恐大游行。国王菲利普六世站在游行队伍前方，首相拉霍伊以及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官员紧随其后，人们高喊着口号，“我们不害怕”。
这一刻，加泰罗尼亚人是冷静的，也是团结的。
不到一个月，在同一个街区又爆发了一场又一场更大规模的游行。9月11日，100万加泰罗尼亚人举行大游行，高举红黄条纹旗和宣传口号，要求“独立”。10月29日，又有30多万加泰罗尼亚人走上街头举行游行，反对“独立”，呼吁维护国家统一。10月27日，加泰罗尼亚地方議會宣布“獨立”。10月30日，西班牙国家检察官以煽动叛乱等多项罪名起诉加泰罗尼亚领导人。紧接着，加泰罗尼亚工会组织CSC宣布，10月30日至11月9日举行连续10天的大罢工……
这一刻，加泰罗尼亚人是狂热的，也是分裂的。
风波迭起，原本平静谐和的气氛消失了，原本严谨有序的体系被撕裂了，加泰罗尼亚陷入了社会的大动荡。多家大型企业和商家宣布撤离，很多投资者对巴塞罗那这座美丽的城市开始望而却步，经济损失极其巨大。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风波？加泰罗尼亚是怎样的一个民族？作为一个移民群体，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加泰罗尼亚所发生的一切？确实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西班牙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东、南、西三面环海，北部浩瀚雄伟的比利牛斯山脉横卧。在漫长的岁月里，白雪皑皑的雪山把它与欧洲大陆隔开了。当你在高空俯瞰这一片土地，你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你会感到它与满目绿色的欧洲很不一样。
西班牙确实是一个不一样的欧洲。它是一个多山的国度，总面积40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600米，群山突兀，峰峦起伏。北有坎塔布连山，西面埃斯特雷亚山耸立，南有贝迪克山，处于国土中央的梅塞塔高原海拔平均有2200英尺，首都马德里位于其中。绵延不绝的大山和沟壑，让这一片土地显得有些支离破碎。
14500年前，这片土地上已经有早期智人居住。1879年德索托拉侯爵发现的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揭开了西班牙久远的历史。但是，作为国家的历史却要延后很久。公元前209年，罗马人将迦太基人赶出了西班牙，此后经历了长达200年的战争，最后征服了伊比利亚半岛，从此开始，伊比利亚半岛成了罗马帝国的海外省，西班牙王国的语言文字也从这个时期开始。公元567年，西哥特人打败了罗马人，在托雷多建立了西哥特王朝。这是西班牙史上的第一个王国。公元711年，摩尔人越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了西班牙，骁勇善战的阿拉伯人仅仅用2年多时间便占领了整个半岛，从此伊斯兰教在这片土地上开始了长达800年的统治。
从此之后，西班牙人经历了长达750多年的“光复战争”。西北部山区的天主教徒率先揭竿而起，赶走阿拉伯人，先后形成了阿斯图里亚斯、莱昂、纳瓦拉和加利西亚等诸多小国。公元801年，法兰克查理曼大帝的儿子路易从摩尔人手中夺取了巴塞罗那，并设立巴塞罗那伯爵。公元987年，巴塞罗那伯爵波莱依二世（Borrell II）脱离了法兰克统治。公元1035年，拉蒙 贝伦格尔一世即位，开始了加泰罗尼亚王国的历史。到了拉蒙 贝伦格尔四世，加泰罗尼亚已成为地中海沿岸最强大的王国。1162年，阿拉贡国王把儿女嫁给拉蒙 贝伦格尔四世，拉蒙 贝伦格尔五世加冕为阿拉贡国王。后来经过数百年间的战争和联姻，莱昂王国，加利西亚王国和阿斯图里亚斯王国合并成为莱昂王国，再后来，卡斯蒂亚王国和莱昂王国合并成了卡斯蒂亚王国。
1469年，阿拉贡王子费尔南多娶了卡斯蒂亚公主伊莎贝拉，1479年当时最强大的两个王国合二为一。这场婚姻是西班牙史上最重大的历史事件，西班牙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改变。随后，1492年征服格拉纳达，1512年吞并纳瓦拉。虽然纳瓦拉、阿拉贡等都保留着自己的政治制度、法律、议会，甚至货币，但西班牙已经成了统一的天主教王国。西班牙历史从此开启了著名的双王时代，这也是西班牙人第一次“当家作主”的时代。
1640年6月，加泰隆尼亚爆发了著名的“收割者战争”，手持镰刀的农民袭击了卡斯蒂亚驻军。1641年1月，加泰隆尼亚在法国的保护下宣布成立加泰隆尼亚共和国。1652年遭受围攻，被迫投降。1697年，加泰罗尼亚又一次被法国占领。西法战争结束，两国签订了比利牛斯条约。北加泰罗尼亚割让给法国，比利牛斯山以南的归属西班牙，加泰罗尼亚重新回归西班牙帝国。
1701年因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绝嗣，引发了法国波旁王朝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为争夺西班牙王位的大战。经过长达十多年的战争，王位最后被波旁王朝的腓力五世继承。因为加泰罗尼亚支持奥地利大公，1714年遭到菲力浦五世的残酷镇压。
……
如今游走在西班牙大地，人们到处都可以看到一座座古老的城堡。城堡是西班牙动荡历史的见证，也是西班牙苦难历史的见证。我说这些地理和历史常识，主要是说明西班牙民族和文化的多样性，与地理条件有关，与古罗马文化有关，与阿拉伯文化有关。罗马人创办了最初的学校，这是西班牙语言文字的起源。也因为山川相阻，形成了独特的“方言”。还有阿拉伯人长达800年的统治和法兰克王的入侵，“山河破碎”，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民族问题和“国家”问题。
在巴塞罗那考大学，加泰罗尼亚语是必修课。加泰罗尼亚语不合格，你就上不了大学。90年代初去菜市场买菜，人们只跟你说加泰罗尼亚语，你听不懂，就不卖给你。加泰罗尼亚人最崇拜的人物是建筑大师高迪，其中的情结除了他无与伦比的作品之外，最重要的还因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加泰罗尼亚人，一个不说西班牙语的加泰罗尼亚人。凡喜欢足球的人都知道西班牙的“国家德比”，皇家马德里和巴塞罗那足球队的比赛场场火药味十足。在足球联赛中，巴塞罗那可以输给任何一个队，但决不能输给皇家马德里，皇家马德里也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足球的背后，隐藏着很深的民族矛盾。
这种矛盾历史久远。历史上的加泰罗尼亚人曾经是地中海的“霸主”，鼎盛时期占据着地中海绝对的统治权。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地中海的鱼儿背上如果没有插上加泰罗尼亚的标签，就不敢浮出水面”。但是在1492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之后，这一情况完全改变了。因为哥伦布是在女王支持下发现新大陆的，因此后来便有了“发现新大陆的西班牙人和没未发现新大陆的西班牙人”的区别。据说“卡斯蒂亚不允许加泰罗尼亚人与哥伦布所发现的‘印度群岛’做生意”。尽管后来有历史学家解释说，是“担心船队在地中海中航行时受到海盗袭击而蒙受无谓的损失等”，“卡斯蒂亚作出这种限制并非仅仅针对加泰罗尼亚人”……但这种解释不能让人信服。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在西班牙处于世界强国的巅峰时期时，加泰罗尼亚衰败了。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1804年，拿破仑加冕为皇帝。1808年，法军进入马德里。加泰罗尼亚，恢复了加泰罗尼亚语的官方地位，并将其直接纳入到法国的管理之下。1814年拿破仑战败，法军被逐后，加泰罗尼亚人经历了更大的苦难。1825年加泰罗尼亚语在学校里被停止使用，1829年加泰罗尼亚贸易法被取消，1834年加泰罗尼亚货币被废除，刑法被废除，法院被解散，行政机关被撤销……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西班牙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共和革命，君主制被推翻。与此同时，西班牙陷入了无政府主义时期，尖锐的历史矛盾终于爆发了。1931年4月14日加泰罗尼亚左派领袖唐 佛朗西斯科 马西亚趁机谋取独立。1936年7月佛朗哥发动兵变，西班牙内战爆发。1939年3月26日，内战结束后，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主席孔帕尼斯被佛朗哥政权枪决，与此同时，加泰罗尼亚语言文字被禁止使用，民族舞蹈和节庆活动也被禁止……佛朗哥时代的强权和武力增加了地区和民族间的积怨和仇恨。这是近代历史发生的事情，人们仍然记忆犹新。
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去世，同年11月27日胡安 卡洛斯即位西班牙国王。1976年，西班牙开始了自由民主时代的新纪元。胡安 卡洛斯国王谨慎有序地推进了民主改革，举行全民公决，释放政治犯，实行民族自治，不断化解社会矛盾，努力实现民族和解。1977年9月20日，加泰罗尼亚率先获得自治预习。1978年10月众议院和参议院通过了《西班牙宪法（草案）》，西班牙崭新的时代开始来临。但是化解民族矛盾需要时间，数百年来的民族恩怨需要时间才能淡忘。
我很欣赏西班牙前国王胡安 卡洛斯1975年11月22日在登基演讲中的一句话，“任何人都不必害怕直面自己忘却的原因”。大江东去，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曾经有西班牙人类学家对西班牙人做过观察，把西班牙人分成了“长头型人”、“圆头型人”、“中间型”、“曼查人”和“短头型”五大类，东南地区的人属于“圆头型人”，西北地区的人属于“长头型人”，“曼查人”是伊比利亚半岛“史前种族”……他们还绘制了西班牙人种分布图。这是一项有趣的研究，其实不一定科学。
在加泰罗尼亚广场，人流熙熙攘攘。哪个是卡斯蒂亚人？哪个是加泰罗尼亚人？我想，人们的眼睛根本无法辨认。各地的西班牙人虽然在生活习惯方面有一些区别，但没有本质的区别。人们从外表上很难对他们做出区分，他们的区别在于内心，在于他们的语言和文化，就像浙江人和福建人的区别，青田人和温州人的区别。
他们的区别在于地域，位于西班牙东北部的加泰罗尼亚由于濒临地中海，又紧邻法国，并且拥有西班牙最好的天然良港，因此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发达的经济和繁荣的文化，让他们充满了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发自内心，这一点在加泰罗尼亚人身上比较明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很少有中国人到巴塞罗那。九十年代初，我抵达巴塞罗那时，还有朋友告诫我，巴塞罗那人很傲慢，“有钱人不吃中国餐”。
巴塞罗那就是一块富庶的土地，欧洲工业革命的飓风首先吹到巴塞罗那。西班牙的纺织工业始于巴塞罗那。十九世纪初，巴塞罗那有着西班牙“曼彻斯特”的称誉。1836年西班牙第一艘以蒸汽机为动力的轮船从这里下海。1848年西班牙第一条铁路在这里落成，巴塞罗那有了西班牙最早的街灯、轨道电车，建筑物里最早开始安装电梯……1888年，巴塞罗那举办了西班牙史上第一次的“万国博览会”。19世纪初，加泰罗尼亚成了西班牙最早工业化的地区，加泰罗尼亚贡献了西班牙工业产值的22%，同时期的马德里只有3%。据2015年统计，加泰罗尼亚生产总值为近2150亿欧元，几乎占到西班牙总量的五分之一。
经济的繁荣带来了文化的繁荣。在二十世纪初的现代派潮流中，加泰罗尼亚拥有了毕加索、米罗和达利等世界画坛巨擘，出现了高迪、多蒙尼克等世界级的建筑大师。巴塞罗那整座城市到处都充满了艺术的氛围。1992年巴塞罗那举办了西班牙史上的第一次“奥运会”，2004年巴塞罗那又举办了史上第一次的“文化博览会”……
巴塞罗那是值得加泰罗尼亚人骄傲的，但是骄傲也滋生了一些人的优越感。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加泰罗地亚地区的民族主义情绪达到了新的高度。加泰罗尼亚人总是认为中央政府对大区的投资发展不够，“与得到的中央经费相比，该地区向国家缴纳的税费不够公平”。加泰罗尼亚第一大雇主协会指出，“加泰罗尼亚人口占西班牙总人口的16%，经济总量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9%，而政府2014、2015和2016年在当地的支出仅占整个预算支出的10%”因此在加泰罗尼亚的社会舆论中，总是充斥着对中央政府的抱怨和不满。
因为这种“优越感”和“不满”，因此在政治家们的鼓动下，人们的“独立”思想很快开始蔓延……
“独立”运动引发了加泰罗尼亚政治的大动荡。“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大游行通过媒体的渲染，好像已经演变成为一场恐怖的大动乱。有报道称“巴塞罗那发生大暴动”，耸人听闻，但不符事实。关于加泰罗尼亚“独立”的报道也引起了国内朋友对巴塞罗那侨胞的担忧，很多人发来微信表示关切。其实在法制国家中，所有的游行都是有序的。无论多少人参加，都不会发生很严重的社会问题。即使有一些小冲突，那都是警方和游行者之间的事。但政治大动荡对加泰罗尼亚经济和社会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
加泰罗尼亚第一大雇主协会（Foment del Treball）负责人表示，对选举前景“深感担忧”。协会代表当地58万家公司在日前发布的公告中表示：加泰罗尼亚独立方案给西班牙经济和企业带来极度“紧张和忧虑”的情绪。企业怀疑此后是否可以继续留在欧盟和欧元区，以及独立所带来的其它后果。
据当地媒体消息，自10月1日举行“公投”以来，已经有1681家公司将总部从加泰罗尼亚陆续撤离，包括了银行、天然气、生物科技等行业的多家知名大公司。采取这样行动的主要原因，是出于对独立引发的法律不确定性，以及失去欧元保护伞、关税等一系列风险的考虑。撤离的前13家的上市公司的合并资本已达843.96亿美元，营业额为493.27亿美元。BBVA银行总裁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表示：“独立主义的情绪将会直接影响西班牙经济的增长，至少有30亿欧元将因此湮灭。”信贷评级机构DBRS警告说，当前的局势正在损害该地区的经济。加泰罗尼亚的政治动荡，可能会造成该地区的投资和旅游业萎靡不振。
事实上，很多加泰罗尼亚人对这场“公投”也是很慎重的。从10月1日加泰罗尼西投票结果显示，534万选民中有42.3%参加投票。在参加投票的选民中，有202万人投票赞成独立，支持独立的比数达90%。这个数字从表面上看，好像是给加泰罗尼亚议会与政客有了宣布独立的法理依据，但也反映了这个数字的另一面，没有参加投票的人仍然占了多数，至少还有57.3%的人没有表示支持“独立”。
10月27日在支持团结统一的党派缺席的情况下，加泰罗尼亚自治区议会宣布“独立”。随后，西班牙参议院召开紧急会议，启动宪法第１５５条，授权中央政府采取一切必要行动，捍卫国家统一的决议，全面接管加区地方政府权力。
10月30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例行记者会上就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宣布“独立”一事表示：中方认为这是西班牙的内政，理解并支持西政府维护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和领土完整所做努力，反对分裂国家、破坏法治的行为，相信西方有能力在法律和制度的框架下维护社会秩序和保障公民权益。中国作为负责任的大国，这个意见是完全正确的。
我想，我们华侨华人只是这一片土地上的“移民”，即使你入籍了，你还是一个移民。移民最重要的是遵守西班牙的法律。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外来移民，我们需要尊重当地人民的选择，无论他们选择了什么。
也许这次“独立”风波不久就会平息，但无论结果怎样，它所造成的影响都是极其巨大的。
2017.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