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江门：一座侨乡的世界叙事

《世界华文媒体》特派记者 勾芍人

江门开埠：一座侨乡的世界起点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江门被辟为对外通商口岸。自此，西江水道与南海航线交汇的这座城市，不再只是岭南腹地的一方水土，而成为中国近代最早与世界建立持续联系的节点之一。

伴随着通商口岸的开启，不少五邑海外乡亲纷纷回乡建家兴业，将国外积累的资金、先进的设备和现代管理理念带回江门。至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五邑华侨、归侨以独资或合资的形式，在江门累计投入毫银200多万元、银元100多万元和港币60多万元，兴办了4家大中型工业企业、6家具有一定规模的商业服务机构、5家共拥有75辆汽车的行车公司，开辟3条总长34公里的公路，并兴建归侨、侨眷及侨属聚居点13处。

江门历史上首家大型轻工企业——江门制纸股份有限公司、首家电力企业——新江电灯局、首座六层豪华型建筑——蓬江大酒店，以及江门第一条公路——新鹤公路阮江路段，皆由江门与五邑海外乡亲投资创办。其间，更有大量华侨与港澳同胞热心捐资建校、修桥铺路，推动家乡教育与公益事业的发展。

若把时间轴继续向前推，五邑人出洋的历史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唐僖宗乾符六年（公元879年），已有新会人随阿拉伯商人远赴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从此之后，一代又一代五邑人跨海谋生，在世界各地落地生根。

江门因此成为全国重点侨乡之一，与潮汕、闽南并称中国三大侨乡。据最新侨情统计，江门五邑旅居海外的华侨、华人以及港澳台同胞已超过300万人，遍布全球五大洲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其中尤以北美洲、中美洲为集中。

江门五邑人飘洋过海，不仅在异国他乡扎根成林，也在世界政治与公共事务的高处写下了属于侨乡的名字。加拿大第26任总督伍冰枝（Adrienne Clarkson），祖籍广东台山，是枫叶之国历史上首位华裔总督；美国华盛顿州第21任州长、美国本土历史上第一位华裔州长、奥巴马总统任内的商务部长、同时也是首位华裔驻华大使的骆家辉（Gary Locke），同样出自台山华侨世家；在美国联邦与地方政府体系中，还有包括刘达强等在内的多位华人政府高官，其家族根脉亦深植于台山与江门五邑。一个个走向世界政治舞台中央的名字，宛如一支支点燃在异国夜空中的香，袅袅而上，把侨乡的精神、五邑的乡愁，与中国文化内敛而恒久的力量，送往世界的更高处。

每逢香烟袅袅，人们抬头望去，往往会在牌匾上看见一句熟悉的话——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小冈香。”

这句被中央电视台播放过的广告语，不只是一句地域口号，而是江门新会双水镇小冈村，用六七百年时间写就的产业史和情感史。

事实上，小冈香之所以能够随华侨走向世界，并不仅仅源于情感与习俗，更深深植根于一条跨越国界的产业逻辑与合作体系。小冈香本身，就是国际合作的结晶——檀香、沉香、香料原木等材料，来自印度、越南、澳洲、印尼、东南亚以及中国各地；香骨所用竹材，取自岭南与内陆山区；而真正赋予它灵魂的，是小冈世代相传的工艺、经验与匠心。原料从世界而来，经小冈人的双手精制、调香、搓制、晾晒与不断创新，再以成品之姿回馈世界各地的华人家庭、寺庙与生活场景。从“世界到小冈”，再从“小冈到世界”，小冈香完成了一次完整而安静的全球循环，成为传统手工业融入现代国际合作体系的生动范例。

在全球化语境中，小冈香不只是简单地出口商品，更是一条以文化为纽带、以工艺为核心、以世界协作为路径的中国传统产业国际化样本。

小冈：在香气里长大的村庄

从新会城区向南行车七八公里，一阵淡淡的香气，会在某个路口悄悄扑面而来。车窗外，是“小冈新华香厂、小冈源和香厂、小冈远生香厂……”一块块招牌接连出现——那是中国香业的心脏地带，是全球华人心中的“世界香都”。

据县志与口述记忆，小冈制香可追溯到明代天台乡戴氏一支人家。竹为骨、木为香，柑皮、香叶树为佐料，妇女在屋前屋后，一搓一淋，搓出一炉又一炉“点之即燃、香而不呛”的线香。

六、七百年的传承，让这一乡间小手艺成长为惊人的产业集群：

• 方圆约30平方公里的区域，集聚了1200多家制香及配套企业，其中制香企业约800～1000家；

• 从业人员超过2万人，在旺季，几乎“家家有香桌、户户晒香枝”；

• 年产量占全国香产品的三分之一乃至四成以上，产品远销全球20多个、甚至逾140个国家和地区；

• 2013年，“新会小冈香制作技艺”入选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成为书面意义上的“省级非遗”；

• 2023年，小冈香全产业链年产值逾30多亿元，“千年香都”的目标正在被一支支香稳稳托起。

制香工艺也在时代中不断丰富与精进：裁竹、焗竹、搓香、淋香、捋香、晒香……十一道核心工序，串起传统与现代。手搓香“一搓定香”的精妙，淋香车间粉尘飞扬的忙碌，盘香工人指尖“捋出”内外口对齐的香圈，都是这座产业之城最朴素、也最动人的风景。

在这里，“香”既是谋生的工具，也是生活的背景、乡愁的载体，更是今天江门讲述自身现代故事的独特语言。

宝骏国际小冈香业城：把香做成一座城

如果说整个小冈片区是一片辽阔的香田，那么宝骏国际小冈香业城，就是那片香田中央的一颗心。

这座位于双水镇小冈中心地段的香业城，于2016年10月正式启动运营，总规划占地逾40万平方米，首期建筑面积约5.6万平方米。它以小冈香文化为核心，以香产业为基础，把“香文化博物馆、手搓香体验区、传统文化培训、电商与研发中心、文旅配套”揉合成一座立体的“香之城”。

2017年，宝骏小冈香业城获评国家AAA级旅游景区——这是双水镇首个国家级旅游景区，也是江门五邑地区一处新兴的文化地标。

城门口，“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小冈香”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广场上，香文化节、香文化博览会轮流上演：

• 第二届中国（新会）香文化博览会、

• 小冈香文化节、

• “千人手搓香”吉尼斯纪录挑战、

• 香文化小姐才艺展示、香篆表演、禅茶演示……

香，成为连接产业、文旅、非遗、国际交流的媒介。

而站在这座香业城中心的，是一个名字被反复提起的人——戴瑜（戴碧余）。

宝骏小冈香业城。

戴氏开创小冈制香历史。

澳大利亚政府赠送的檀香树。

戴瑜向电白区沉香协会会长汪科元和各地沉香协会会长一行介绍小冈香开创的吉尼斯世界记录。

戴瑜向电白区沉香协会会长汪科元和各地沉香协会会长一行介绍宝骏小冈香业城香文化研习中心。

戴瑜向电白区沉香协会会长汪科元和各地沉香协会会长一行介绍宝骏小冈香业城制香技术中心。

戴瑜（戴碧余）与百益堂：从“香三代”到“养生香”的旗手

“我是闻着香出生，伴着香长大，靠着香走到今天的。”

中国香业协会副会长、广东省香业协会执行会长、广东省沉香协会常务副会长、新会双水镇小冈香业联合会会长、宝骏国际小冈香业城董事兼总经理、蓬江香厂有限公司董事长……戴瑜（戴碧余）有很多头衔，但他最珍视的，仍然是那句朴素的自我介绍——小冈‘香三代’。

1. 五岁学搓香：把童年交给竹签与香粉

出生于制香世家，自明朝起便以制香为业的戴氏一族，几乎把“香”写进了血脉。

五岁那年，其他孩子还在泥地里打滚，戴瑜已经能熟练完成传统手搓香的全套流程：
制骨、打粉、配粉、搋粉、搓香、刮香、晾晒、着色……竹签在童年的指缝间转动，香粉在刚刚够高的案台上翻飞，日子有了清晰的香气记忆。

小学二年级时，他搓香的速度已经超过厂里的阿姨——她们一天能赚5、6元，他能赚到7到10元。“那时候就知道，香是宝贝。”他笑说。

2. 先出走，再回乡：侨乡孩子的视野与担当

1998年从冈州职校毕业后，他并没有马上接班，而是去肇庆合伙做生意，又到江门公司跑业务。

骑着摩托车穿梭于蓬江、新会、鹤山、开平、恩平……风吹日晒、吃苦受累，让他在现实中学会了经营之道——如何看清一间企业真正需要什么，如何与人沟通、如何在压力下做抉择。

直到2003年，父亲给出了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你回不回来？如果你不接手，我和你伯父也许就关了蓬江香厂。”

对别人而言，那是一间普通工厂；对他而言，那是养育自己长大的“香的摇篮”。他选择了回来。

3. 挽救老厂：从“卫生香”到多品牌布局

上世纪80年代创立的蓬江香厂，当时年产值不过百万元，主要生产传统卫生香。戴瑜接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树品牌”：

• 先后注册“蓬江”“好运”“天慈”“顺发隆”“财利好”“金品”“八星”等多个商标；

• 丰富产品线，从传统卫生香拓展到檀香、显字香、无烟香、微烟香等系列；

• 布局海外市场，把产品卖到新加坡、泰国、印度，以至欧美地区。

多年之后，蓬江香厂年产值接近400万元，是他刚接手时的四倍。

4. 从“拜神香”到“养生香”：百益堂的诞生

真正让他心中“点亮一炉新香”的，是一次失眠。

2003年，刚回厂的他压力巨大，常常彻夜难眠。朋友劝他睡前点上一支沉香，结果他一觉睡到天明——从那之后，“养生香”的念头便在脑海中生根发芽。

他花了七、八年时间拜师、学料，分辨真假沉香、熟香生香、产地与油脂含量的差异。等到他确信自己“学懂了”，才在2010年注册“百益堂檀香（沉香）有限公司”，专注养生香领域。

百益堂，从一开始便坚持几个原则：

• 只用天然沉香、檀香为主材，原料来自印度、越南、澳洲、印尼、中国等优质产区；

• 自有工厂、自选木材、自行开料与磨料，自产自销，从源头保真控本；

• 严格把关每一道工序，让每一支香都对得起“养生”二字。

在宝骏国际小冈香业城里，百益堂门店木色温润、香座古雅，各式养生香安静陈列。那是忙碌世界里的一个小小“静室”——“香生活·享生活”的理念，在这里被具体地闻到、看见。

戴瑜常说：

“在大健康时代，只要把品牌、养生、文化这三味真火烧旺，小冈香一定能走出一条新的复兴之路。”

而他自己，正是这团火的点燃者之一。

戴剑豪与戴氏香业：在世界檀香河流上“取水”

如果说百益堂更像是“把香做到极致的终端匠人”，那么戴剑豪与戴氏香业（慈德香业），则是站在产业链源头的“原料掌舵者”。

作为新会区小冈香业联合会副会长，戴剑豪有一句话颇为人津津乐道：

“我们可能是中国最大的檀香木消耗商。”

这并非夸饰。

• 澳大利亚每年檀香木产量约2500吨，其中约1500吨出口，而戴氏香业每年就获得其中约100吨；

• 除澳大利亚外，公司还从汤加、斐济、印度等国家大量进口优质檀香；

• 企业配备了古法蒸馏、超临界、亚临界等多种精油萃取设备，是国内规模领先的精油萃取企业之一。

檀香中含有二十种主要成分，戴氏香业能够根据客户需求，精准分离出特定部分——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在卖“香料”，更在输出“配方能力”和“技术话语权”。

除了檀香，戴氏香业也生产多样沉香产品，其中约有一半再出口到世界各地。从一块块原木，到一瓶瓶精油，到一支支被点燃的香，这条看不见的供应链，连接着农户、工厂、寺庙、家庭与海外市场。

在这条链条上，小冈不只是世界“香都”，更是全球香业原料与技术的重要节点。

双水镇香产业链书记黎伟男（右一）陪同加拿大沉香产业联合会沉香俱乐部代表蔡添耀访问戴氏香业技术中心。

小冈香业联合会副会长戴剑豪介绍精油萃取设备。

小冈香业联合会副会长戴剑豪介绍澳洲檀香木。

梁大成与大成制香：一百六十年的时间标尺

翻开中国近代香业史，“大成制香”就是一把可以量度时间的尺。

始创于1863年，由小冈制香世家梁氏家族在广州创办，至今已有一百六十余年。

• 民国时期，为躲避战乱，第四代传人梁国桢将企业由广州迁往香港、澳门；

• 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春风吹到珠三角，第五代传人梁德成把企业带回故乡新会小冈；

• 今天，“大成制香”与“国天香”双品牌并行，工厂占地四十余亩，员工两百多人，是国内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最现代化的制香企业之一，也是国内重要的佛具销售商。

他们既是传统技艺的坚守者，也是现代工业的拥抱者：

• 拥有半自动一体化生产设备、多项发明及外观专利；

• 产品通过台湾SGS检测和清华大学天然药物研究中心的检验；

• 以印度贡香、澳洲檀香、越南沉香、天然柏香及各地名贵药材、法国水果花香为材，产品以“香气天然纯正、清新怡人”驰名中外。

2019年，大成制香完成股份制改造，由广东福德实业全资控股，开始新一轮厂房扩建、设备升级和技术研发。

从民国战火到今天的全球市场，从手工淋香车间到现代精密设备，大成制香像是一条横穿百年的时间线，让人看到小冈如何在历史长河中一次次“紧跟时代，却不丢掉香火”。

大成制香总经理办公室负责人顿杰向记者介绍产品。

国天香系列品牌。

手工搓香。

中国最大佛具经销中心。

陈悦光与宝源香业：把“香”做成一条绵长的日常

如果说百益堂、戴氏香业、大成制香偏向于“高端香、原料与经典品牌”，那么江门市宝源香业有限公司，则更像是那条悄然铺开、却几乎无所不在的香业长河。

1993年成立于新会小冈香业基地的宝源香业，由如今新会区小冈香业联合会常务副会长陈悦光一手打造。

童年时，他曾是大队制香队伍里的小小学徒——十岁便跟着大人捆扎手搓香。几十年后，他则以企业家的身份，继续书写小冈香业的另一种可能：

• 企业拥有成熟的全产业链配套，是区域内规模较大的专业研发与生产节庆用品及香类的技术企业；

• 生产与研制的香及节庆用品超过1000多种，产品线几乎覆盖市面上所有香类及相关节庆产品；

• 依托多家优质原料供应商，配合多台先进现代化生产设备，再加上传统手工制香技艺与三十多年经验老师傅的监制，使得产品既“好用”，又“好看”；

• 外贸市场以东南亚为主，远销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缅甸、柬埔寨、印尼等国；

• 合作品牌包括“榄菊、百事吉、施乐华、旺里香、神州蕲艾”等。

在普通人的节日里，在街头巷尾的神龛前，在东南亚某个普通家庭的香炉中，我们很可能已经与宝源香业的产品相遇，却并不知其名。

这正是产业基础的意义——它不一定出现在镁光灯下，却撑起了整个行业的日常天空。

而在思考产业升级时，陈悦光也抬头向外看：他曾赴茂名电白观珠镇考察沉香产业，深感“沉香+文旅+大健康”的启发，认为小冈完全可以在“千年香都”的旗帜下，走出自己的融合发展之路。

宝源香业系列品牌。

从右至左：双水镇香产业链书记黎伟男、世界沉香产业联合会加拿大沉香俱乐部蔡添耀、宝源香业创办人兼小冈香业联合会常务副会长陈悦光、蔡添耀夫人陈嘉仪。

从江门侨乡，到世界“香都”：新的航程

回望江门与小冈，几条隐形的线缓缓交织：

• 一条是千年不绝的侨乡之路——从唐代远赴苏门答腊的先民，到今天遍布全球的三百万江门乡亲；

• 一条是六七百年绵延不绝的香道之路——从明代天台乡戴氏的制香作坊，到今天1200多家企业构成的完整产业集群；

• 还有一条是正在被写下的新时代之路——以宝骏国际小冈香业城为阵地，以百益堂、戴氏香业、大成制香、宝源香业等为代表的一批企业，共同推动小冈香走向“大健康、国际化、文旅融合”的未来。

在这条路上，有几个清晰的关键词：

• 品牌：从无名“小作坊”，到拥有注册商标、国际认证、跨国合作的香业品牌；

• 养生：从单一的拜祭用香，到强调身心调养的养生香、功能香、精油护肤产品；

• 文化：从“烧香拜神”的日常习俗，到香博会、香文化节、手搓香擂台赛、香道展示、非遗课程、文旅体验；

• 世界：从“卖到东南亚”的区域贸易，走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以至北美、欧洲、中东市场。

有人说，小冈香的故事，恰好诠释了“没有夕阳产业，只有夕阳工厂”。

当代的小冈香人，以戴瑜、戴剑豪、梁大成团队、陈悦光为代表的这一代企业家，正用自己的方式回答：

传统可以是根，
创新可以是枝，
而一缕缕从江门升起的香烟，
则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光。

一炉香起，江门与世界再一次相逢

傍晚时分，如果你站在宝骏国际小冈香业城的广场上，看夕阳染红屋脊，会闻到从不同方向飘来的各式香气：

有从百益堂门口缓缓溢出的沉香与檀香的温润；
有从戴氏香业精油瓶中挥发出的植物细语；
有大成制香仓库里成排塔香散出的幽幽气息；
也有宝源香业节庆用品上，那一点点热闹与喜庆的味道。

这些香气在空中交织，最终汇成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判断：

只要还有华人在世界某个角落点燃一支香，
这缕从江门新会小冈出发的香火，
就仍然在延续。

江门自1902年开埠通商以来，写下无数“华侨回乡兴业”的故事。

而在21世纪的小冈，小冈香人正用一炉香，把江门新的故事，再一次讲给世界听。

有江有海，有侨有香。
历史在这里生根，产业在这里生长，
而那一缕缕从小冈升腾而起的青烟，
正悄悄把“江门”的两个字，写进全球华人的嗅觉记忆里。

摄影：《健康生活报道》特派记者马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