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呢喃

父爱如山立在那儿

 

自从您患了病,对我来说是个痛苦煎熬和内疚悔恨的过程,隔海相望,繁星闪烁,心里一直默默地为您祈祷,让星星捎去我的虔诚祝福。每一次见到您愈加瘦小羸弱,眼睛不忍相信的事实,可是父爱如山就立在那儿,就在我的眼前,根植在脑海中,如长城的城墙,坚韧厚重,在我的心中岿然不动,无论我走多远,抑或走多久,我依然思念、仰望,没有天哪有地,没有您哪有我,我的筋骨是您铸就,我的血液流淌着您的血液。今年虽然没能回去探望您,可是我早已踏上了心灵拯救的艰辛历程。

德国您来过,那是十年多前的事了,在我还没有来之前,那一次您与大妹的“欧洲八国行”最后抵达德国,柏林的博物馆、柏林墙、波茨坦无忧宫、天鹅湖等到处留下您的足印,也留下沉思和感慨。令您当记者的女儿好一顿羡慕,“法国风情浪漫,适合外国人度假观光;奥地利 、德国自然环境优美,国家福利好,有保障,物价稳定,现代文明水准高,人家搞民主、重自由、讲公正,适合人类居住的理想国呀!”您无意当中说过的这句话,却深深地烙在女儿的心里。

还没有来得及邀请您再来德国,看看柏林我的水城之家,只是在电话里,还有回去带给您的照片上,听我描述柏林到处是森林和湖泊,中德的文化差别和不同风俗,作为教师教过高中政治、地理的您,聊起国际政治,世界形势,人文历史,地理概念了如指掌,兴奋得夸夸其谈。

那段儿时间您一个人孤寂在家很郁闷,似乎生活没有了方向,我刚刚来到德国,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还不太适应,我们就约好一周至少通一次电话,那些日子我们不仅谈天谈地,而且谈健身养生,告诉您我上语言班啦,您说每天坚持步行训练,食欲睡眠都好啦,我们互相鼓励督促,国际长话成为我们父女中德交流的快乐热线,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若是没有及时打电话,您就会为我心生担忧,成为一块心病。再后来发现该说的都说了几遍了,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就怕您患上忧郁症,于您这个电话成了精神安慰,于我也成为您最贴心的女儿,那时我们尽享父女之情,满足我们所拥有的幸福。

多数人挤在一条为名来为利往的不归路上,于我早已厌倦像蚂蚁一样地忙碌着,随着大溜儿拥挤着、奔波着,我宁愿躲避,选择清静无为,宁愿物质生活短缺,也不能让精神生活短路,因为物质上的追逐没有止境,只能让人更加刻薄、吝啬、贪婪;因为精神世界远比物质世界浩瀚、丰富、多彩,让人更加心存感激、知足、为善。

我思故我还在,于我看到的,感觉到的,远比好吃好穿都更加弥足珍贵。您一贯知足常乐,从小到大,对我们从来没有要求,我们的前途、乃至婚姻没有留下您的建议,儿女的人生家长无须干涉和强加。但是您用身体力行告诉我们,一切靠自己的努力,这一点对我们影响至深、尽管我们很少涉及其他话题,我总是在我的日记里,与您足膝谈心。 庆幸我还能一如既往地守候心灵的寂寞,痴痴地寻觅梦想世界里遨游的快乐,我还能勇敢地选择,果断地放手、丢弃 ,以至于远离、逃避,我心中一直保留着那圣洁的殿堂,让我魂思梦绕追寻不舍。因为我知道,身后站着最理解我的您,人生无关成败、知足乐观待人处事。

我们不再幼稚已迈向成熟 ,在利益面前经受着诱惑和考验。是诱惑让人面对世间万象无法作出正确选择的错;是自私让人不顾养育之恩,不惜同胞情深相煎的错;是贪婪让人无视残酷现实,陷入不能自拔的错;是虚荣让人迷失自己,无止境的攀比的错。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最好良药,因为我们的生疏淡漠,如在两条路上行走,不再彼此了解认识,熟悉儿时的你我。

当我离家愈走愈远,便忘记了现实生活的具体艰辛和考验;当我离家时间愈来愈长,便忘记了在钱主宰一切,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难免徘徊和迷茫,难以逃脱眼前的利益选择。角色对调,如果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也许也会现实地这样那般,越融入德国社会越与同胞叛逆生分,我也想不大明白,究竟是谁的错儿?人不该求全责备那本身无法做出的选择,就像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乃大环境使然,就这样留下反思、醒悟、人生的思考。

文革时您遭到了最受您宠爱学生的批斗,一个祖宗三代苦大仇深的放牛娃;一个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飞行员;一个一贯相信党胜过衣食父母的朴素情怀、思想积极要求进步的红色中学政治教员 , 校团委书记,同样没有逃脱掉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整人运动”,毛泽东的红卫兵 、 红小兵小将,手捧红宝书,铁钎子扎地三尺的决心,手电筒寒光刺眼,全家人胆战心惊地无处躲藏,您被学生绑走,戴高帽、贴大字报、开会批斗,妻离子散,年轻的母亲哭干了眼泪,生病的妹妹在学校托儿所哭背了气,阿姨不敢上前抱一抱,无人敢多看“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一眼,连亲人都划清界限,躲得远远。

最后我们被迫离开学校托儿所,母亲怀里抱着妹妹,手里拽着刚刚姗姗学步的我,唤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千里之外的姥爷望眼欲穿,惦记也帮不上什么忙,急得家书一封接一封,母亲受株连在工作的学校里挨斗,被逼写断绝信与您划清界限,我们家的遭遇受到一个好心的学生家长的同情,并收留了我们,但是她的丈夫死活不同意照看我们,于是母亲以死相求长跪不起,把一半的工资交给人家,另一半的工资去打点探望关押中的父亲,当真感动了天地。

您被人剃了“鬼头”,每天被迫说着、写着连篇鬼话,颠倒黑白,惨无人道,丧失人之尊严。被逼跪碎玻璃碴儿,胸前挂着“反革命分子”的超大牌子,没日没夜地批斗改造,这些给您的身心造成极大的伤害,死活欲罢不能。生死攸关是母亲铤而走险,胆战心惊帮您剃平了头,颤抖的双手帮您整容化妆,上下牙打鼓说不出完整的话,用眼泪把您送上开往省城的火车,终于盼来上层相关人士的一句良心证词,从此您得到政治庇护。

文革一结束,您怅然地离开了热爱的教育界,进了陌生的不适合您的国营企业。留在心中的痛楚您从不对人讲述,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远离政治、逃避现实的人。如果对此评价,您心中比谁都要清楚明白,可是日后,您既不追究组织上的平反,也不记恨学生,多年以后,当您的成人学生上门负荆请罪,跪在地上黑压压一片,请求老师原谅时,您豁达爽朗一笑,轻描淡写地就翻过您心底依然沉重流血的那一页, 您那洪亮男播音员般的磁音一直在我的耳畔响彻:“人哪能不犯错误呢?改了就好!你们都是学生,是受人指使蒙骗,要错也不是你们的错!  ” 可是您为此付出了一生的高昂代价,您的才俊风华不再了,我们那个乐观爽朗的父亲不在了,那时您在我的心目中,比起那个当年在蓝天上飞翔的飞行员,空军军官更加意气风发,是我眼中一个了不起敢于担当的真英雄。

我们的成长、上进一直是您脸上挂着的骄傲和向人炫耀的资本,我们的安宁和幸福也是您的最大满足。是您给予我们的筋骨血脉和气质灵魂,是您给予老大勤劳忠厚的品行,给予老二坚毅豪爽的品格,给予老三节俭勤奋的品性,给予老四吃苦耐劳的品质,感谢您为我们所能做的一切,我们今生难以相报。

与您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像被老鹰护着长大的小鹰,嗷嗷待哺,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身为教师的你们,在家门口不远的一块高坡上,以愚公移山的毅力硬是开辟出一块,供自家一年四季吃菜的自给自足的菜地,繁重的高中班主任加上每天的大小会议,工作之余您还要带领全家人一起在地里劳作,拂晓天还未亮,深夜不见五指,骄阳烈火炙烤,狂风大雨磅礴,蚊虫肆虐叮咬,那时我和大妹还没上小学,二妹还在妈妈的怀抱里吃奶,那块菜地是您旺盛体力和勤劳汗水的见证,我们在地里的淘气和玩耍,被你们当作精神上的驰骋和放松,收获日子带给全家人是一年的安慰和副食补给,在地垄沟跑大的我们,学会了播种 、翻地 、施肥 、收获,还学会了养鸡养鸭、挑水劈材、洗衣做饭,我们的人生和生存训练就是从那时、那里开始、起航。

艰难的岁月带给我们童年的快乐和成长的无忧无虑,是您教会了我们生活的本领和技能,是您朴素的言行教会了我们做人的良知和道理,每天上学,还是后来上班的书包里都塞有您,一如既往地任劳任怨,贪黑起早地为我们烹饪的午饭——那铝制的饭盒,您在厨房里灯光下做饭的背影,飘来酸菜炒粉丝、土豆炖茄子、蒸玉米羹等日常可口的菜香,上楼梯的沉重的脚步,说话的瓮声瓮气,气喘吁吁,睡觉时打呼噜、说梦话,您拉手风琴的潇洒,弹钢琴的手指游动魅力,还有您那男声俄罗斯歌曲的抑扬顿挫,深邃高远,洪亮震耳欲聋,全家人坐在火炕上围桌过年的场景,唤起我温馨幸福的回忆,成为我一生最为珍贵的回忆宝库。

在我们姐妹四个先后上大学 、结婚 、出国离开家 、离开您的日子里,您很少再表达什么,其实您是多么无奈,多么不想离开我们,是女儿自私不孝,放手而去,各奔东西,您咬牙守候,只待重逢,其实您早已放心,敞开胸怀,任其放飞远行,我们已学会了生存奋斗,自立自强,养家糊口的本事,正是这平时的积累和灌输,才让我们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都不再惧怕。

在海外的街道上常见到与您一样的老人,总会想到您,莫名地潸然泪下,因为这份思念牵挂,成为我整装待发探亲想家的理由,因为有您还在,心中的家就在,成为我一直拥有着的幸福。我多想对您说,想说一直没有亲口对您说出的一句话:“老爸,我爱您呀!”

2015年6月德国世界报

/ 呢喃(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