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巴黎开年展｜中国学院影像艺术的当代呈现
何宇红
一直以来，现当代艺术这个概念，其实在中国是很难去进行定义的，难定义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它的知识考古和媒介考古学几乎没有属于自己一脉相承的命脉；而它传统文化的根深蒂固，则更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阻碍。所以，当“革命”一旦到来，它就极容易出现两极分化，即传统和新式的对立！新式艺术在1949年至1978年之间被笼统称之为“革命艺术”（即艺术是为人民服务的），从1978年至今被称为“当代艺术”。与传统相对立的这两种中国艺术形式，基本上都属于舶来品，前者来自苏维埃，后者出自欧美的现代艺术。总的来说，形式上的模仿也好，借鉴也罢，哪怕是直接照搬来的，它所承载的内容表达，在七十年代底到九十年代初的中国还是具有相对自由性和引人瞩目的。然而，当中国加入WTO之后，中国当代艺术便开始完全进入到另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资本的进入，艺术市场的所谓蓬勃发展，让中国的艺术生态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
同样作为舶来品的摄影，以及后来的录像和实验影像只占中国“当代艺术”中最为细小的一部分，这同样折射到它被公众关注的程度～众所周知，一直以来，它们都处于边缘地带。个中原因主要是它与中国艺术传统表现形式和审美习惯风马牛不相及，直接导致的就是艺术收藏的此路不通。但矛盾的是，中国当代近五十年以来，已经习惯于沿袭和接受一切外来的新技术和新概念，以至于“摄影和录像艺术”是中国当代艺术当年最早开先河，打前阵的主力兵（可能因为照相机用起来比较方便直接）；而现如今，尽管没有资本市场的青睐，但它们在中国又是拥有世界最先进的技术支持和物理设备的一个门类。籍此，在内容管控和技术的昂贵投入但鲜少得到回报的双重压力下，由摄影而衍生出来的视觉艺术、影像艺术最终就被集中在几所主要的公立大学和艺术学院中了。作为学院的研究者和教师，他们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而且还有政府（可能）提供的创作经费，工作室，设备；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得到一定数量的项目资金。这让中国的影像艺术渐渐地以学院为基地，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创作群体。
上海及周边地区和城市（统称长三角经济发展区）无论在经济还是文化方面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里既有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又有相对包容和开放的当代人文心态。近几年，中国影像艺术的主力军部分主要集中在该地区。这次的巴黎群展我带来了具有代表性的几位视觉影像艺术探索者和创作者（他们同时也从事艺术教学工作），以及他们以影像艺术的阐释语言和材料语言所创作的数十件摄影、影像，装置作品。他们分别来自于中国美术学院、上海戏剧学院和视觉艺术学院，以及南京艺术学院。他们的创作实践再次证明，艺术，特别是表达媒介的影像艺术，无论再怎么遭遇技术飞速发展的挑战和主观人为化管制的阻碍，也无法阻挡其艺术家的天生的探索欲望和创新精神，因为艺术是与人类的命运紧紧相连的。
秦岭的作品《草叶集》创作于舆情爆发时期，那时候上海到处被关闭，整个城市似乎完全停止运转了。艺术家无聊之中，在寒冬来临之前采集了路边或荒野中许多不知名的枯草，拍照记录，然后用高温玻璃熔液将四维空间的生命定格成二维半的光影，通过材料的转换来为即将消逝的无名野草留下生命的痕迹，因为这里原来是经常有人经过的，他们欣赏这些野草鲜花，并将它们与自己视为这个城市的一个整体；而现在，城市原本充满烟火气下的生活因禁足和封闭体制戛然而止。艺术家借此向我们周边那些无名而微弱的力量致敬。并记录下时间长河中的某些篇章，以期抵抗遗忘。
另两位艺术家宋健和杨青青的作品则以非常犀利的视觉艺术语言批评集体主义的泛滥，以及社会规范化，标准化管制下被娱乐至死的俗文化摆弄的个体。宋健的《个⼈写真指南》，通过捕捉深夜时⻘年⼈未被修饰的、私密⽽真实、疲惫而孤独的身体影像，以中国社会里无处不在的标准化指南的文本方式，对社交媒体时代被不断⽣产、复制和传播的各种“完美形象”提出质疑和批判。这是⼀份沉默的备忘录：提醒我们去注视那些未被充分讲述的个⼈经验与状态。艺术家更希望在摄影的虚构叙事中，寻找另⼀条接近真实的路径。而特别有意思的是，杨青青则貌似以相反的手法来覆盖和隐去现实中的“自然美”，她的系列作品《化妆 – 花》，在原本完美的各种不同的鲜花上绘制图案，灵感或许来自于中国成语“锦上添花”，那么，结果它“到底是更加美”还是“其实是个破坏美”的行为？艺术家利用地景与行为艺术，给风景和花做了一个改动，或可称为“一个加法”；但实际上更具有否定性 – 也就是说，这个行为创造的，只是一个否定性的美。毫无疑问，艺术家所要抵达的，是一个哲学思考问题。
哲学性思考几乎是“当代艺术”的代名词，然而谁又能否认在古代绘画，诗歌和音乐里，它们不是同样存在的？所以，对“当代艺术”的定义本身就是值得反复推敲和诘问的。
陈焰在她的《虚妄》系列中试图对此做出某种解答。该系列我在今年的上海可美术馆做过展示，非常喜欢它们，我认为它是中国视觉艺术不可多得的杰作。这位长期从事综合绘画研究的艺术家以中国戏剧昆曲手势与佛教手印为创作蓝本（首先在纸本上绘制图案），然后将它们拍照，打印到银盐胶片上。作品呼应了《金刚经》 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哲学观照，承续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内核；又以“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态度突破形式的束缚，来探索当代精神困境下的意义建构。作为中国古典文化重要元素的手势符号经由当代媒介的转译，在确定性与流变性之间形成一种张力，旨在探索艺术如何成为人类对抗虚妄的修行方式；又如何在不执著于“相”的同时，于荒芜中寻得意义，完成精神的自我救赎。艺术家在传统符号与现代表达之间成功地构建了有效的对话。正如她自己所言：对纷杂世界中事物的深度和意义的追问，是我绘画的内在驱动力。
意义，在时间的滚滚洪流中隐去又重现；当风平浪静时，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人类凝视着对面遥远的边际线，充满向往和想象，陷入沉思和等待……直至下一个潮汐奔涌而来。这“是一场离散与绵延交织的旅程，也是一场物质与时间的对话。”艺术家刘阳这么陈述道，并用她的自制针孔相机拍摄各种景观遗迹，让这种“历史感的消退”散落于斑驳剥落的景观遗迹间，投射在光影变幻的山林路径里，绵延在长满青苔的山石孔隙深处。那些饱含瑕疵的光影和构图并不完美的画面是世界尚未习得的存在，隐喻着人类命运多舛的最真实的一面。
古有佛陀，今生加缪。佛陀在金刚经中让人“生智慧”，拥有一个不被束缚的心；而加缪则至始至终都在呼吁“拥抱荒谬”。无独有偶，我在苏珊·桑塔格的 « 论摄影 »著作中，读到一段关于美国摄影家黛安·阿布斯的描述，里面提到这位善于挑战传统审美与社会规范的先锋艺术家很喜欢的一句谚语，大意是：你得穿过无聊才能进入着迷。我无法考证阿布斯是从哪里得知这句话的。但纵观这位摄影大师的作品，大概可以理解她致力于规避井然有序的普通景观和空间，回避约定俗成，无聊和虚假的既定意义；并由此再次证实，西方人这种对东方哲学的向往，由来已久。我希望在这次五位中国影像艺术家的巴黎展览中，能够通过他们的数十件优秀作品，对此做一个更加详尽的阐释。
何宇红，2025年12月6日，撰写于巴黎。
部分作品选摘
（排列按上文陈述顺序）
草叶集，秦岭，2025年，视频，影像，玻璃浇铸
“个⼈写真指南”，宋健，2018年，摄影纯棉硫化钡
“化妆-花”，杨青青，行为+摄影，2025年
“虚妄”系列，陈焰，银盐胶片印制，2015-2016年
“遡洄岩迹”，刘阳，2024年，针孔摄影、明胶银盐
艺术家简介
（按姓氏比划排列）
陈焰，1970年生于杭州。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先后获学士（1993）、硕士（2002）、博士（2009）学位。2000-2001年获中国青年油画人才奖项公派留学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2012年美国加州艺术学院访问学者。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展览，获第十二届全国美展获奖题名等诸多奖项，为中国美术馆等海内外机构和私人收藏。现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综合绘画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综合材料艺委会副主任。生活、工作于杭州。
刘阳，现任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摄影系副主任、副教授。2002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2005年至2007年在浙江大学进修新闻传播学专业硕士课程，2006年作为访问学者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摄影系交流，并举办个人交流展。2009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专业，获艺术硕士学位。自2002年以来，长期致力于摄影媒介语言的创作、摄影教学方法与理论的研究，主要作品包括《98开往2002》、《仰望时》、《移动的风景》系列、《时间的空隙》系列等。2014年入选浙江省视觉艺术青年人才培养“新峰计划”。
秦岭，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学院设计艺术学院访问学者。主攻方向为基于数字技术的材料艺术创新研究。中国国家艺术基金资助获得者。2018年设计并完成了国内最大的户外琉璃公共艺术作品《墨石》系列，并获得美国IDA建筑艺术奖银奖。作品《春梦》入选国际工艺创新双年展（法国），获银奖，作品作为中国馆官方宣传封面发表于《欧洲时报》。其个人作品举办个展多次，参加国内外学术联展60余回，并多次获奖。作品被国内外众多博物馆、艺术机构收藏。
宋健，1982年生，现工作⽣活于南京，四川美术学院硕士，南京艺术学院摄影摄影系教研室主任、教师。他的创作持续关注当代社会的记录，体会周遭环境的变化和个人历史的流逝，以图像作为主要的表达方式。他的创作长期聚焦于当代社会图景的呈现，从私人情感到集体记忆，致力于回应周遭环境的变迁与个体历史的消逝，以图像为主要创作媒介。曾入选索尼年度青年摄影师奖，作品在平遥国际摄影节、丽水国际摄影节、济南摄影双年展等多地展出。
杨青青，1970年生于湖南长沙。艺术家、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纽约电影学院特聘教授。中国国家专家库学术学位评审专家、上海市东方英才拔尖人才、上海戏剧学院中国文旅演艺创作与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数字演艺集成创新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副主任、上戏“AI+演艺”综合实验室核心专家成员、上海舞台美术学会视觉艺术委员会主任…身兼数职，并荣获众多国际奖项和荣誉（包括法兰西艺术家荣誉勋章、纽约国际艺术博览会亚洲创作一等奖，德国设计大奖等），曾被德国、法国ARTE电视台、美国CNN有线电视和ASIAWEEK亚洲周刊评价为两千年对世界文化最有贡献的100个年轻人之一。杨青青艺术创作涉及图像、影像、装置、空间、可穿戴、AI、具身机器人等新媒体方向，个展遍布国内外，著书十余本, 取得几十项国家发明专利权。她是第一个提出“转媒体”概念与方法论的学者，参与过多项国家重要的大型文化项目建设。近年来致力于从转媒体艺术到人工智能美学研究实践，设计了全世界第一个就读于艺术学院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博士“学霸01”，成为中国首位人工智能机器人博士“学霸01”的博士生导师，受到各大媒体关注。
策展人简介
何宇红（Yuhong He），法国亚洲艺术家联合会UAAF创始人。旅法华裔作家、艺术评论家、独立策展人，全法记者协会会员。法国女性主义领袖安托瓦内特•福克的著作在中国的出版推介人。组织策划过近百场国际大中型艺术展览、拍卖会等项目，撰写出版有数十篇长中短篇小说和艺术评论文章，以及与世界当代著名艺术家的三十余篇访谈传记等等。作品及言论发表在国际各种专业文学艺术杂志、网站及媒体。文字除中文之外，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等语种。2021年翻译出版（中译法）《时间美人之歌》-翟永明诗集。担任《法国和世界新闻网》专栏作家、中国青年报特约撰稿人、法国女性主义文化艺术创新奖评委会成员、意大利艺术三年展评审专家等职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