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神行法国(山山)

神行法国(15)纯素食者

孙山山三女儿     佳妙.孙(Camillr Sun)

神行法国连载(十四)

纯素食者(végétalien)

文:孙山山(法国)

素食者分两种,一种是素食者(végétarien),一种是纯素食者(végétalien)。素食者不吃肉,但是吃鱼也喝奶;纯素食者不吃动物,一切与动物有关的都不吃,比如牛奶是牛的奶,与动物有关,当然拒之口外。小雪是纯素食者。

 

 

最初知道小雪是素食者倒不妨碍我,我们去餐馆那会儿我要肉,她要豆腐,我吃肉也吃豆腐,她只吃豆腐。

慢慢地问题就来了。记得第一次给母亲介绍小雪,我妈一定要留外国人吃饭。我进厨房告诉她小雪不吃肉,妈说吃不吃肉没关系,我有办法对付。菜一端上桌子就有股肉味儿,有一个菜叫素丸子汤,汤里飘了几叶菠菜,但我一看丸子的颜色就有鬼,妈还专门给小雪盛了一碗。小雪端起碗来,试着尝上一口,那汤还没有咽下去脸色就不对劲儿了,出于礼貌别人没把那口汤吐出来。

最后小雪就着泡菜吃了白米饭,那沾有腥味儿的菜叶,她压根儿没碰。我觉得好玩,但我妈想不通,洗碗那会儿,压着嗓门儿对我说,我是和外国人一起长大的,还没见过这么任性的。你这不就见着了吗?别人的真实吓着你了呀?外国人喜欢自由,受不了过分的殷勤。何况只是一位朋友,好好,下次给你带回一个吃肉的外国人。

 

 

在巴黎生活一直是我做饭,小雪找到我也算有运气,她所有的朋友吃过我做的饭,都说不赖,别人还以为她直接找来了一位中国厨师。

每次做饭先炒荤菜,洗了锅,再炒素菜。写到这儿,有人会说,山山你就这么笨,你不会先炒素菜再炒荤菜吗?说得在理,开始我是这样做,等我把荤菜炒好,那素菜也蔫儿了,黏糊糊的看起来肉感。

一次我忘了洗菜板,恰好小雪来厨房看见了。怎么办?把切好的菜扔了,咱俩都是学生,生活简单着呢,那冰箱里搜不出其它菜来。结果那晚上她当即罢免了我厨师的资格,自己上灶,炒了她唯一会炒的菜,素炒苹果,此菜在中国曾得到我的毛根儿朋友王树奇的高度评价。我呢?自然吃了一肚子气,不过从那一次起,我才明白过来,吃素也是一门宗教。

 

 

 

关于吃饭,最揪我心的还是在布列塔尼。这不到了别人的家,即使是她的亲生父母的家,我们还得入乡随俗,别人做什么我们吃什么。不过她妈总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小雪老说还好还好,有时候连说都不说微笑一下就过去了。

在布列塔尼当然要吃海鲜了,一桌子的海鲜:虾、牡蛎、螃蟹……我好想狼吞虎咽,但我吃不下去。心想你不吃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吃不着,要不吃,咱一家三口都不吃。

我哪儿有食欲吃海鲜?连嚼面包那劲儿都没有呀。我在观察我的老婆,我在数有多少食物被她纤细的手放进嘴里。吃正菜那会儿,她就只吃了两片面包和一点儿沙拉。正菜过后,就剩下甜点,小雪又不喜欢沾甜食。

只有果盘端上来那会儿,我的情绪才又好起来。她喜欢吃青苹果(Granny),这是一种最漂亮的苹果,但是很酸,她一吃就是两个。我就在那儿想,法语的苹果叫pomme,法语的土豆叫pomme de terre(土苹果),土豆就是粮食,荷兰人的主食就是土豆,还不吃出了个梵高吗?那会儿在心里计算,一个苹果就算一个土豆,两个土豆那还不顶三两大米饭呀?我那会儿真是这样算计着,你们要说我死心眼儿只想着她肚里的孩子,你们错了,那孩子我还没见过,我见过的那个人叫小雪,这会儿坐在我的身边,吃着青苹果。

你说一餐是这么回事儿,可是我们在布列塔尼足足待了6个月,产前产后她都这样,以至于我给她取了个绰号Ma Granny(我的青苹果)。

 

 

如果胃是一个宫殿,那么小雪的宫殿至少和我的宫殿不一样。一个空的宫殿和一个塞得满满的宫殿,当然有很大的区别。如果你问我喜欢空的宫殿还是满的宫殿,我还是喜欢空的宫殿,无论汉语法语,当你拼读宫殿(palais)这个词,你就会感觉到甚于看到雄伟的柱子,开阔的穹顶。那么那些柱子该是血肉筑成的吧。

小雪的胃是没有柱子的宫殿,那么没有柱子宫殿会不会像一个泄气的球体,甚至于贴在一起像一块儿皱了的布。这是诗人的想象,一个吃饱了饭的诗人的想象。如果我去小雪的宫殿旅游,不,我不去,我的想象就到这里,我想说的是我愿意在她的体外生活,做她体面的丈夫。

一个人吃素,对我来说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在巴黎我们协调得很好。但到了她父母家,小雪的生活态度有明显的改变。突然的变化使我很不习惯。她的家庭的确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家庭,但是小雪在她家人面前表现出的客气,尤其在吃的问题上,她判若两人。我回到丈母娘家自然是客人,有些事情小雪都不愿意启齿,我当然就只有沉默。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趁小雪还没有拿起书,我鼓足勇气向小雪提问。我说我感觉到你妈妈很反对你吃素,因为在吃饭那会儿她总有那么一两句调侃的话,说小雪不吃饭是为了保持身材。当然那只是开玩笑一样一笔带过。

小雪长得的确苗条,她身高4150px,体重只有45kg,怀上保罗直到孩子出生,她也就添了三公斤。还有她的手是世界上最美的手,可能是没有过多脂肪的原因。而事实上她吃得并不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吃的面包比我都多,可是在她妈妈家,她吃得太少,仿佛有意给她家人较劲似的。

这会儿我又问她,你觉得吃饭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她说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吃饭。我懂了她的意思,吃饭是为了身体能继续存在,那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不是一种快乐,甚至于是一种痛苦。

那么你为什么在你家人面前……停止你的追问吧,你再说我就要看书了。我一下拉住她的手,好,我们玩筷子夹玻璃球的游戏吧,她欣然同意。

玩这个游戏,谁输了谁唱歌,小雪比我会用筷子,每次都是我输。她最怕唱歌,大家知道,最不会唱歌的人都会在洗澡那会儿哼上两句儿,有好几次我把耳朵贴近盥洗间的门,但我听见的除了水流声还是水流声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她终于输了。我们是三局两胜,她建议继续比赛改为五局三胜,我绝对不同意!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男人,只要别人提出条件,我都同意,可是这一次,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那么坚决,因为我想听她唱歌。她若再求我,我肯定抵挡不住,但她没有。

她清了清嗓子,把头抬起来,她的脖子显得更长,两腮的肌肉开始收缩,她再低下头来,这会儿她盯着我……第一个声音很低,渐渐提高,像水从高处落下来……她唱的是雅克·卜列维(Jacques Prévert 1900-1977)的《早餐》(Déjeuner du matin),我当时还不认识这位家喻户晓的法国现代诗人。小雪的《早餐》唱得太好了,娓娓道来,她差不多在说,也许她对《早餐》怀着深情。

 

 

我很少和小雪一起吃早饭,她起得很早,她会泡上一壶茶,把果酱抹在烤过的面包片上,切开一个水果,一切都那么清淡而有次序。不像我,早饭可有可无。现在听了这首《早餐》,我突然对不吃早饭带有悔意。

就是从这首歌开始,我产生了把法国诗歌翻译成汉语的想法。当时小雪在法国贝蓝出版社(Editions Belin)实习,当她表达出翻译雅克·卜列维诗歌的愿望,立即得到了出版社总编的回应。从这以后,用筷子夹玻璃球的游戏被翻译雅克·卜列维的诗歌取代了。

 

早餐

他把咖啡倒在杯子里

他把奶倒入咖啡

他把糖加进咖啡奶

用小勺搅拌

他喝了咖啡奶

放下杯子

没有和我说话

他点上一支烟

吐着烟圈

抖着烟灰

没有和我说话

也不看我

他起身

把帽子扣在头上

穿上雨衣

这时外面下着雨

他走进雨中

不留一句话

也不看我

我把头埋在双手间

我哭了

Déjeunerdu matin

Il amis le café

Dans latasse

Il amis le lait

Dans latasse de café

Il amis le sucre

Dans lecafé au lait

Avec lapetite cuillère

Il atourné

Il a bule café au lait

Et il areposé la tasse

Sans meparler

Il aallumé

Unecigarette

Il afait des ronds

Avec lafumée

Il amis les cendres

Dans lecendrier

Sans meparler

Sans meregarder

Ils’est levé

Il amis

Sonchapeau sur sa tête

Il amis son manteau de pluie

Parcequ’il pleuvait

Et ilest parti

Sous lapluie

Sansune parole

Sans meregarder

Et moij’ai pris

Ma têtedans ma main

Et j’aipleuré

专栏编辑:周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