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何宇红专栏

妈妈,请走好!

何宇红

母亲二十二岁左右

最后一次见妈妈是2019年的3月底,在香港。距离她离开的日子正好整整二年。一切都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亦或是她的故意而为之。那时从法国回国,陪同法国的两位同仁去上海南京一带做完工作,就赶回了深圳家中;然后又正值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期间,就又到了香港。于是,白天我们各忙各的;晚上就在家吃妈妈烧的可口饭菜,短暂但幸福。一切恍若昨日,历历在目,又伸手不再可及。

妈妈走的如此匆忙,如此的没有预兆,如此的,甚至的不近人情。

然而,妈妈的一生却是如此的让人痛心的“近人情”。她是那么的一个只知付出,只知道爱人,但不知道爱自己的人。我在听到她噩耗的时候,正从外面匆匆地赶回家(因为巴黎晚上还在宵禁),我丢下手中的购物袋,用尽全力大声哭喊道:“ 妈妈,我这一生一定不要做你这样的人,我要做自私的人。因为好人没长寿,坏人活百年!”

女儿在楼上房间,吓得立马咚咚咚跌滚下楼,惊恐地看着我,然后她就在我面前消失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半倚在沙发上,女儿在一旁,手里端着一杯水,满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其实我并不真正地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昨天,妈妈还在电话的那头答应我的,等我回来。她彼时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妹妹接通电话,让我跟她说话,说这将是与妈妈临终前最后的通话了。我脑子一片空白。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这种事,而且来的如此突然,而且离得那么远。我不能接受这一切。我甚至都没法抓住她的手。我只能喊道:“妈妈,你挺住,你一定行的!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好-的!”那声音尽管不是很响亮,但却那么的坚决和干脆。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妈妈果真有了好转,据妹妹说,她甚至显得特别激动;要扯掉脸上的呼吸罩和插在她身上的各种管子;她心脏跳动正常,手掌温暖。我如此欣喜地(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立即准备飞往香港的旅行和各种手续。我告知周围的几位法国好友关于妈妈的情况;他们都一起为我高兴;我后来才知道,大家其实都清楚妈妈的那种表现叫回光返照,只是他们不愿意说出来,怕让我扫兴,更担心我绝望。可是难道我不知道“回光返照”这种事吗?我当然知道。只是我当时潜意识里面根本不愿意往这上面想。因为妈妈的回答是那么的坚决,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有信心,那么的勇敢;一如她平时的模样!

她说:好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这句在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异常响亮的发声。她的这句“好的”岂不正是她一生的写照?一个从爱父母,到爱兄弟姐妹,到爱丈夫儿女,再到亲孙辈、叔侄儿孙,从邻里乡亲到朋友同事,甚至我儿时的同学,都无不惠及其恩泽。妈妈的善良,对外人的好,有时甚至是让儿时的我们嫉妒的。妈妈永远不求回报,对亲人,或非亲非故之人,都一样。可是,命运为什么要对妈妈如此的残酷?


母亲与她的大哥二哥和父亲

妈妈的一声“好的”,也是她对自己说的!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妈妈是一个非常聪明能干,工作出色的典型的事业型女性。是独立、坚强、具有责任心又不失职业水准和职业操守的人。我们一直都为有这么一位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并以她为榜样。我们也尽量做到不让她失望,不管工作是否能够成就大作为,但在做人方面,一定不会让她为我们感到羞耻,这是最起码的基准。我们要听到是她的“好的!” 而不是“你怎么可以怎样?!”

我儿时的记忆中,妈妈对我说的最多是一句话就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妈妈对我们教育的所有概括和总结。不能不说,她是一位严厉的妈妈。小时候,我馋嘴,从她衣服口袋里偷拿二分钱去买糖吃,她用尺子抽过我的手掌心,那种疼痛一生难忘;记得当时大表姐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求妈妈不要再打我可怜的小手。但妈妈没有停下来,我记得她打我的时候,眼睛里含着眼泪。这是我成长中的记忆。我知道我会因此受益终生。

当然妈妈不仅仅只是一个严厉的妈妈和妻子;她更多的时候给予我们的是所有该有(和不该有的)的关照,事无巨细、井井有条。陪我们读书、陪我们玩耍、陪我们成长、陪我们成熟。正像所有的父母跟子女的关系一样,她的关照有时甚至是让我们厌烦的。是的,那是老母鸡般的呵护(对于属鸡的妈妈很适用)。但这种亲情和爱,到了一定的时候,会产生一定的惯性,而生成其他一些不可预测的东西。那些东西有时是会抵损亲人之间原本那些美好的东西,我们看到听到类似的例子有太多太多。所以,我后来选择了离开父母,带着他们之前给予我的最好的教育,独立生活。我认为,他们的教育和爱应该像一颗种子,找到合适的土壤,让它们开花结果,长出更美的景色。这应该也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最好的结果。不是吗?妈妈的那句“好的”,或许是同意我的?


母亲与父亲,妹妹,祖母和我

每个人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也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这是成长中的必备课程。并且要学会为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任。但不管哪种选择,都不可能是容易的。天底下就没有容易的事,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但正因如此,生活才变得如此丰富而神秘,充满吸引力,哪怕那可能是精彩辉煌,也可能是荆棘丛生、刀山火海。人这一生来到世上,就是来历练和修行的。基督教里的原罪之说本出于此。人生就是打通关,一关一关地过;就算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孩子,他一定也有别人所无法体会的烦恼和痛苦。关键是我们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妈妈的这一生“打通关”打得太精彩了,她的早走,或许是因为她提前完成了游戏,完成了修行。她的一生,真正地应验了传说中所说的“像蜡烛一样,燃烧了自己,照亮和温暖了别人”。能舍之人,并是有福之人。佛说:“布施而无所求,功德最大”。妈妈有福有功,此生足矣。

母亲生前患的是晚期肾癌。从被发现生病到她仙逝只有仅仅一个月的时间,癌细胞疯狂地扩散,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三的患者有这种现象。然而,生者们又怎可接受这样的情景?对我们来说,一切如排山倒海,雪山崩塌。当一切既成事实,再也无力回天,我们只能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需要收回这位好人:这位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妈妈、最好的外婆、最好的阿姨、同事、朋友,最美丽,健康,多才多能的杰出女性。因为上天嫉才妒能,因为上天好人奇缺。妈妈超度了,上天给了她最好的安排。

妈妈最后的那两天, 肺部已经完全被癌细胞肆掠占据,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是她竟然能跟我说到:“你不要抽烟了。”这是她跟我所说的最后的最完整的一个句子。句子简短,但意义深长。我知道她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爱说出来的。我哑然失声,痛心之至。我的回答也是:好的!

妈妈走了,留下了我们这些苟且偷生的自私的人。

妈妈,请走好!

我们这辈子有幸借你而来,并有幸遇到和有幸拥有过你这样的妈妈!再次紧紧地拥抱你!


母亲与我

 

作 者

何宇红,法国亚洲艺术家联合会UAAF创始人。旅法华人作家、艺术评论家、策展人,资深媒体人,全法记者协会会员,法国独立民主联盟UDI成员以及国际女性自由解放运动的倡导者。组织策划过数十场国际大中型艺术展览、拍卖会等项目,撰写出版有长中短篇小说《请不要去教堂寻找上帝》、《乘着空空的帆船去流浪》、《夜眼》、《自杀者》等;音乐剧剧本《石头的家书》,艺术评论《将艺术镶嵌在生命的总背景之中》、《当代艺术的峰回路转》、《基弗:废墟神话的缔造者》,《马塞尔杜尚奖及其文化反思》以及世界当代著名艺术家的三十余篇访谈传记等等。法国女性主义民主联盟和法国女性主义领袖安托瓦内特·福克理论学术及思想的中方推介人。作品及言论见诸于国际各种专业文学艺术杂志、网站及媒体诸如雅昌艺术、凤凰艺术、凤凰卫视、画刊、RFI(法广)、TV5(法国电视五台)、芙蓉、人民网、新华日报等等,文字除中文之外,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等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