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何宇红专栏

包豪斯的温度

何宇红

 

整理手机相册集,偶尔看到这张图片。记不得在哪儿拍的了,猛一看到,很普通的一张图片竟勾起了我很久想说的一些话,源起图像尽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人。重点不在人,而在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同时期的还有若干其它相类似的图片,在瑞士巴塞尔美术馆拍的。很喜欢行走在那幢建筑里,每次去那儿都不单纯为了看展览。

在欧洲参观过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建筑,古罗马古希腊、拜占庭、巴洛克、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在仰视和崇敬中拜访和穿越而过。在那些巍然耸立、灿烂辉煌,甚至不可一世的建筑背后,叙述的故事和历史总会让人肃然起敬、叹为观止。直至看到包豪斯、进入包豪斯建筑,我们的脑子里似乎才有了心无旁骛、透如明镜的感觉。有没有不习惯?当然有。

包豪斯建筑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让人走进去时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自高自大;但又不会让你丢失,你很容易地穿行其中,想起一些平时想不到或遗忘的事或人,然后走出来时,有像被冲洗之后的轻松。

后来,我研读了包豪斯的整个历史,不得不说,我为德国人的用心良苦折服。德国是个具有强烈的道德感和政治维度的民族。它不会随意丢弃自己优秀的古典文化遗产(人文精神),但它会用最大的力气以现代的方式来重新诠释。这可能就是他们最伟大的地方。包豪斯即是他们这种精神最杰出的显现。

很多时候,人们把中国的庄子和德国的叔本华放在一起说。可是他们的可比性实在值得怀疑。不仅他们的时代相去甚远,而且它们所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是如此的南辕北辙。所谓的可比性只是因为他们在论证方法上都以直观主义入手,然后就是庄子的“道”和叔本华的“意志”概念貌似吻合,因为他们的最初论点都是从“人是渺小和卑微”开始的。(这是他们在各自时代中的最大贡献)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在基于这个论点之后,处理人与世界的存在关系上分了岔。这个分歧非同小可;因为这决定了他们在本质上的致命的区别。老子和庄子的不治而治和无为而治为什么一直都有其存在的土壤和价值,因为它们所处区域的人们没有德国人所经历的工业革命、逻辑思维教育和技术先行的认知。那里的人没有信仰,只信神,各种“实用型”的神,管生孩子的,管升官发财的那种…他们抵制虚无论,更不懂虚无论是个什么东西。虚无论所指向的就是那个你永远抓不着的但又事实存在的“信仰”,通俗地讲就是“真、善、美”。再往具体里说,就是“科学、伦理学、美学”。

包豪斯是这一信仰的最佳演绎者和尝试者。纵观它所产生的背景,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西方工业革命高速发展的时代,巨大的贫富差距和社会保障的匮乏,工业污染和疾病泛滥都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投机、发灾难财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包豪斯清楚地意识到工业革命、机械化发展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减少并最终消除个人为生存和自保而付出的大量(非人性化)的体力劳动,能够让人的手脑身心解放出来,去做符合个体需求和爱好的更高级的活动。所以它从功能性使用的最初始端入手,把“工艺技师”的概念放到了最前列,基于“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面向普罗大众,促成生活日用产品能够集可复制性、功能性、易于生产为一体。包豪斯为现代设计的方法论教育给出了最有价值的启示。因为它探寻的不仅仅是设计,最重要的是一种关系,一种介于设计、产品和人之间的关系。它的这种貌似理性、冷静和理想化的思维,其核心反而是最积极和美好的,因为它体现的是一种与时俱进,乐观积极地投身于创造美好现实与未来的精神,即追求现代与现代化精神。它与“求神拜佛”的实用主义大相径庭!前者是“追求”,后者是“求”。前者追求的是永恒的人类精神,后者祈求的是永恒的上天眷顾。前者基于理解人类智慧的美好,以及人与世界正在发生或可能发生的奇迹;后者基于“否定人”,进而规劝人“无为而治、不治而治”,并与它当初提出的“人之初、性本善”自相矛盾,进入悖论的死胡同.

繁文缛节、九曲回肠、遥不可及、高不可攀是古代社会自上而下王权体系的完美图式,一种被粉饰的美,背后全是等级森严和权势威慑力的显现。包豪斯以建筑设计创造出全新的现代设计语言,其实更是现代文化语言。它所产生的永久影响力不是它的风格,而是它的人文思想态度。它不喊空泛的政治口号,更不玩什么“政治正确”,它是最具有温度的正确的政治。

2023年8月1日写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