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宇红: 新年寄语
【编者按 】又一年将过去了,今年我的行程达到近十万公里。其中跨越欧洲/亚洲/美洲,到达的城市大概有:巴黎-上海-北京-南京-深圳-香港-广州-南通-成都-巴塞尔-苏黎世-杜维勒-贝阿里兹-迈阿密-纽约…步行最多的一天近两万步。看展次数达几百场(平均每天至少参观一个展览)。今年写作的文字有五十万字左右。阅读十六本书(其中包括小说、随笔、艺术史、文艺评论、杂文等)和三十余本艺术杂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今年我全部看完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四个展区(香港/巴塞尔/巴黎/迈阿密)。不要问我数据,这不是我的工作;我感兴趣的是这个顶尖艺术博览会为什么选这四个地点安家落户。还有,我只是一个带着眼睛和耳朵去认真旅行的人。
何宇红
年末。
无从入手,去捡拾起洒落了一地的情绪碎片;尽管狠狠地地跺一跺脚试图跃起,或回头张望,抓住点什么,但最终亦空空如也、无济于事。明明看到很多东西发生了、丢落了,竟听不到一丝声音和回响,连空气中扬起的尘埃似乎也不复存在了,是不是因为这冬季里遥遥无期的阴霾笼罩,使得一切处于黯淡中;难道阳光,也走丢了?这让我想起贾科梅蒂一九五零年写给马蒂斯的信中所描述的“…..我看到几个裸体女人,但(某个东西)把我和她们拉开的‘距离’,如同那些女人一样,给我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印象”。
令人难忘的…
一种距离感永远存在着。
虚无因此而产生!
2023年,疫情时代纪元第一年。今年,我身边的亲人好友相继离去好几位。震惊之余,面对和思考“死亡”的每一天,躲闪不及。古人说的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似乎越来越有道理!并且,要郑重地补上一句:非常不幸,真他妈准!真他妈有道理!然而,有毒的东西都貌似最“准确”、最“有道理”!因而它们也最容易让人上当,上瘾,甚至让人产生错觉,跌入误区。虚无,就是这样衍生出虚无主义,大行其道的!最后弄得每个人自己不知所云,不知所措。因为每天,最终的我们,还是得面对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随即又转回去:这些还有意义吗?如此一来,逐渐就形成一个又一个矛盾而封闭的循环体,周而复始。
有出口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在现实和虚无之间,“有一道光滑的木头地板似乎是不可逾越的,尽管我很想从那儿走过去”….仍然是贾科梅蒂。是的,最终他还是没有走过去,抵达那些光鲜靓丽的妓女;他把那些裸体的女人弄成了几条垂直站立的细长雕塑~她们立在那儿,似乎随时都会“啪嗒”一声倾斜和压倒在观者的身上;这些雕塑的存在好像只是在证实,人在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根本无能为力。贾科梅蒂终生在描述“距离和孤独,现实和虚无”;现实是绝对存在的,但又可以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对于常人来说,在存在和虚无之间,没有可供想象的过渡。而艺术家的“能耐”为自己提供了这种过渡:并以此安身立命~即在有生之年致力于描述和表现“虚无”。他们或许能够点醒一些人,还有一些人则永远点不醒,他们过得像猪。
翻开今年的行程记录,2023年成为我近年来跨越各大洲旅行时间和公里数最长、观看艺术博览会和博物馆最多的一年,不知是否因为内心的震撼、失落和恐惧而驱使?“你在以忙碌逃避另一种忙碌”,我时常跟自己絮叨;而此刻,我更想对自己说“你其实是在以虚无对抗另一种虚无啊!”可是立刻的,我似乎却又听到了骂声:“你很凡尔赛啊!”哈哈,这是个当下非常流行的网络用语;可悲的是,当下的我们不仅别无选择地生活在网络云端里,而且被网络思维和逻辑所裹挟,无处遁形。在今天的网络时代,你除了要忙不迭地消解和处理自己的尴尬和恐惧,你还要面对别人有意、无意或恶意地折射到你身上的恐惧,要学会坚持不懈地抵制他们的无知和无良。你知道,没有人可以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地活着;接受你的敌人,就跟接受你的朋友一样重要。
众所周知的拉康有一个著名的“凝视说”。他认为“我们所有望向他人的目光,其实都是一种回望自己的自我凝视,即渴望他人以我们渴望的方式望向我们自己。”在我看来,这既是一段美丽的诗句,也是一个致命的诅咒。拉康的这种说法,简直就是现当代哲学和精神分析学的天花板。由此引申的意义深远而非凡,影响力触及上层建筑的所有学科。年底在纽约的一次聚会中,一位中国学者提及他所参与的一个学术讨论会,他说他在发言时长篇大论地先将艺术史阐述了一遍时,引起在场听众的一阵阵哄笑,他当时不明就里,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后来,轮到美国当地的艺术家发言时,他才明白,人家根本不是这么玩儿的。人家只谈自己,谈自己的创作过程和材料、谈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未知。中国艺术家或艺评人鲜少从自己的日常生活和感知出发进行创作和写作。他们活在“他人的凝视”中不能自拔,这种“他人的凝视”包括“历史的凝视、时代的凝视、名利和成功的凝视”,等等。以大主题、大命题、大观念为背景的叙事方式占据了整个中国艺术史和文学史(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家”能够幸免;甚至就连他们,也可能被艺术史学家们变着法子生生地塞进了各种大背景里)。
贾科梅蒂,一个基座上的四个女人,1950年
这里仍然可以继续沿着贾科梅蒂拉长的投影追随而去。这个孤僻的瑞士人一辈子屈尊在巴黎的一个小画室里,他一生大部分的作品基本上都只以他妻子和兄弟为模特来摆弄他那些奇奇怪怪的长人儿;一以贯之,即使在他成名以后,他也没有挪过窝、改过弦儿。他将艺术理解为一种荒缪的活动,而不是谋生、来钱或成功的“事业”。他曾经在十五年里只做过一次展览。也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写入历史;更不需要“别人的凝视”。他只凝视一种被叫做“绝对距离”的东西,并将它所指向的“虚无”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连自己都不敢凝视,他是那么的悲观和卑微,对自己的作品永不满意,总在修改、销毁和重建之中。他们这一代艺术家(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不需要名垂千古,他们甚至不相信永恒。就像卡夫卡一样,在临终前试图将自己的书稿全部烧掉。事情往往如此~就这么具有戏剧化和讽刺意味;自以为失败的人,最终却是人世间的胜利者。
但是,这一类所谓世俗层面上的“最终胜利者”(毕加索、梵高、卡夫卡等等)起初几乎从没有正面描绘过历史人物和历史命题,诸如总统、将军或某个伟大哲人或英雄,或地球毁灭、人类命运什么的;他们只是描绘了“人” –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 身边的人。萨特一九四八年一篇关于环境的文章中将这种“以无视和嘲笑文明的方式对美术失去信心、对进步失去信心的做法”称之为“追求绝对”。但是,这种绝对,并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绝对,不是要以全新的作品去填满艺术馆,去取代前人的东西。而是要以自己的探索和实践去证明,绘画艺术本身也是可以被涂鸦的,雕塑艺术本身也是可以被雕刻的。塞尚和毕加索掀翻了绘画的明暗色彩和造型法则,贾科梅蒂雕刻了人与世界的距离,将原有古典主义雕塑中人体向天空伸展的自然属性重新整合和塑造,赋予自己所使用的材料以人的特性。这种不亚于哥白尼式革命性的艺术实践将千年来的艺术作品置于尴尬局面。让我们理解他们饱含现代性的作品的同时,重新审视古典艺术作品和它们真正的含义和价值,并慎重地面对当代艺术,慎重地面对在今天这个时代里进行艺术创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应该怎么思考。而这里的思考主要是指创作方法论的思考。
近两年,我逢人必提方法论,但能够真正理解我所要表达的意思的人很少。甚至可能有人暗地里嘲笑我在故弄玄虚、自视清高(无良的蠢货比比皆是,原谅我再骂一遍!)。言归正传:一直以来,很多人把方法论和方法混为一谈。其实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方法论不仅包括方法,更包括形成方法之前所发生的事、之前所要做的功课:它主要是指我们思考的方式,和形成世界观的方法。而世界观则包涵两个部分:是什么和为什么。在中国现当代各学科的发生场,世界观、方法论和方法是截然分开的。掌握世界观的人是一拨儿,研究方法论的人是一拨儿,捣鼓方法的人又是一拨儿。各拨儿之间等级森严、泾渭分明、标准明确单一。行政单位、研究所和大学、次级学院和技校以绝对的考核制应对,分数为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掌握技巧的人没有自己的世界观(世界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掌握世界观的人没有实际操作经验,研究方法论的人纸上谈兵。结果是,三方各玩儿各的,一时间夏虫不可语冰。于是乎,真正最后渔翁得利的,是那帮处在中间地带,从掌管世界观的人那里获得话语权的投机者。我之所以一直跟大家在提方法论,是因为我每天所面对的(或者说,我所关注的),百分之八十是艺术家和艺术从业者。他们都是每天在干实事的人;说的通俗一点,都是在干活的人。干活儿的人,方式方法很多、很熟练,整天劳作,勤奋如小蜜蜂。可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努力无果,前途暗淡迷惘,枉费一腔热血。有人可能会愤愤不平地问:艺术家不应该拥有一腔热血吗?不要嘲笑他们!当然应该有。贾科梅蒂就是带着这一腔热血砸碎了摆在神殿里几千年的雕塑的。可是为什么他的这种举措最终达成了其有效性和合法性?而不是你或其他艺术家的努力呢?这中间的差别就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因为贾科梅蒂满怀一腔热血,但不愤世嫉俗。他专注于个体所在的时空里,以纯粹执着的转换方式表达人与世界的疏离感,他认为“人与人之间是无法沟通的,任何生物都在创造它自身的真空。”这就是他的世界观。在这里,我们先不要着急忙慌地去证实他的世界观是否正确(中国人的问题是总要去证实某某世界观是否正确),我们先看看他是怎么表达他的世界观的。你可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贾科梅蒂是通过“把世界赶出自己的画布”而开始自己艺术生涯的。这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啊?须知,在此之前(或直至今日),人们已经把画布填到爆满,就差把整个宇宙都包揽无遗了….
贾科梅蒂,倾覆之人,1950年
可是,请千万不要去抄袭贾科梅蒂的世界观和方法啊!中国当代艺术史充斥着太多太多的假科梅蒂、毙加索、翻高、模奈、码蒂斯、瞎加尔…以及后来的渎尚,捞申伯格、扒斯奎特、播洛克、继佛、刻拉克、枝加哥、废舍尔、杀尔塞多以及妈莉娜·阿布拉莫维奇….了。这是在着手探索、寻找和形成自己方法论之前最忌讳的。中国艺术界,在叶永青之后,开始大规模地人肉当下中国已经成名的艺术家,结果简直让人尴尬无比!整个艺术圈风声鹤唳,吐沫星子快汇成一条长江了。就是因为他们尽管没有像叶那样照搬直抄,但他们攫取了别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当然更包括方法!中国当代艺术,在走过四十多年的今天,疫情三年的消停之后,是否该放缓或停下脚步,真正地去审视自己所面对的问题?为什么我们有人、有历史、有思想、有激情、有活动、有材料、有钱、有师资、甚至有殉道者….但是我们怎么就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像贾科梅蒂的瘦人儿或者一幅毕加索氏的看不见满地的血腥淋漓,却能感受到炮火连天、肢体横飞的格尔尼卡?
对于艺术家来说,方法论包括,一,自己观看世界时的一种理解能力。二,将这种理解形成属于自己观念的过程。三,将这种观念有效地表达出来的方法。这三者缺一不可。“愤世嫉俗”不是方法;相反,它是方法的致命敌人。它只会消减甚至毁灭你本来就不强大的生态体。如果你从来没有经过自己的摸索而形成属于自己的世界观,那么你就没有足够而持久的力量去与让你感到愤怒的世界观进行真正而“有效的对抗”;这里的有效性对应的就是方法论。前几天正好读到李劼关于“海子之死”所做的一段分析,为避开敏感词,我大概总结一下他要表述的意思。李劼认为海子等不及(用自杀证明什么)的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是他写了太多大而无当的诗歌,并且反过来把所有那些大而无当的意象当作补药吞了下去。李劼把它叫做“意象中毒”。而这种“意象中毒”的背后,仍然是“皇权意识和皇权崇拜”在作祟。这类崇拜意识,有时表现为个人崇拜,有时表现为对超自然能量的崇拜,有时也会体现在对荣誉荣耀加冕为王的比如诺贝尔奖的渴望上,形式尽管多样,但内核只有一个~要成为高高在上的人物,成为大众欢呼的人物,成为君临天下的人物。伟人在胜利的城楼上挥手的瞬间,已经永远定格在“有抱负有理想”的(中国)青年人的内心深处。这个事件,是一个典型的世界观败走麦城的案例,而它所对应的方法是无效的;方法论显然更是缺席的。此后的几十年,中国艺术貌似轰轰烈烈,精彩纷呈,实际上属于慢性自杀,它是西方十九至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拙劣翻版,欧美当代商业艺术的跟屁虫。
方法论在其它领域的重要性或许更具显性。说的通俗一点,在经济领域就是资本和资本主义的关系,在科学界就是爱因斯坦和原子弹的关系。在政治界就是公民利益和法西斯的关系。在今天,当代艺术就是命题作文,它是文本的艺术。人们一提“命题作文”,总是躲闪不及;害怕、规避和鄙视这个东西。命题作文的节点在于观念,观念来自观点,观点来自意识形态、上层建筑、世界观….世界观就是观世界,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不同的世界观,他们是平行的,各自独立的,各有各的使命但又相互影响。在今天的时代,重提命题作文是必要的;在未来,艺术就是命题作文。因为AI将让人类在表现和表达的技术上无所不能。大家要拼的,就是观念。观念是什么,就是说什么和怎么说。换言之,就是怎么思考和怎么讲故事。艺术,就是讲故事。说好故事,再说好将这个故事卖出去的故事。商业并不可怕:商业也是讲故事。讲好故事的节点在于思维精锐、逻辑清晰、关注他人。只要逻辑清晰,事情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才会有讨论和对话的可能性。逻辑,是最贴近人性的东西。
崇高,必须降落人间才能成立,否则都是白扯;请不要为信仰献身,请去证实你的信仰吧。
祝各位节日快乐,新年更有新气象。
何宇红,2023年12月28日,巴黎
贾科梅蒂,广场,1948
作者简介
何宇红,法国亚洲艺术家联合会UAAF创始人。旅法作家、艺术评论家、策展人,资深媒体人,全法记者协会会员,法国独立民主联盟UDI成员以及国际女性运动的倡导者。组织策划过数十场国际大中型艺术展览、拍卖会等项目,撰写出版有长中短篇小说《请不要去教堂寻找上帝》、《乘着空空的帆船去流浪》、《夜眼》、《自杀者》等;音乐剧剧本《石头的家书》,艺术评论《将艺术镶嵌在生命的总背景之中》、《当代艺术的峰回路转》、《基弗:废墟神话的缔造者》,《马塞尔杜尚奖及其文化反思》以及世界当代著名艺术家的五十余篇访谈传记等等。《法国与国际新闻网》专栏作家。《艺术与传播》期刊特邀编辑。法国女性民主联盟艺术中心特邀策展人。法国女性出版社汉译世界图书推介人。中法译作《时间美人之歌》。作品及言论见诸于国际各种专业文学艺术杂志、网站及媒体诸如雅昌艺术、凤凰艺术、凤凰卫视、画刊、RFI(法广)、TV5(法国电视五台)、芙蓉、人民网、新华日报等等,文字除中文之外,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等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