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女性、孕育及其创造力之状况
安托瓦内特·福克
母亲节，正如其它的很多节日一样，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并不存在。而今天的这些节基本上也都是跟着美国的文化体系生成和流行起来的（尽管人们同时又在做着各种抵制美国文化的事情）。然而母亲节并不是美国人发明和发起的，它在欧洲古希腊的时候就有。后来经历了各种历史事件和政府改革之后，如今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母亲节。日期也各有差异，比如，法国的母亲节是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其它国家有的是六月，有的是三月、八月或十月…尽管日期不同，但纪念的意义都大体相似- 即对母亲的祝福和赞誉。笔者正好在翻译法国女性解放运动MLF的创始人之一安托瓦内特·福克的一本对话录 -《您是谁，安托瓦内特》，其对于“母性价值在今天人类日常和社会政治生活中远远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估、解读和重视”作了非常透彻而意义深远的探索和诠释，观念新颖、大胆，甚至振聋发聩。遂摘录其中一段，供读者们阅读和思考。
何宇红
“文明”把女性归结和定格在人类和历史条件下的两种“自然性”职业：一个是最美丽的职业 – 生育，另一个是最古老的职业 – 卖淫。在这里，这两种职业其实都不是职业；实际上它们是两种亘古不变的奴役：对女性生命的生产和享乐的彻底剥削；或者说，是对女性的性、身体和肉体、她们的劳动、她们的思想的根本性剥削。而这两种剥削都一直处在父权的控制之下。看看《创世纪》：上帝占有的是夏娃（Éve）的子宫，因为她由亚当（Adam）而生，而亚当又由上帝所缔造的；上帝先是关闭然后又再次打开了他妻子撒拉（Sara）的子宫，让她多年不育，让其侍女夏甲（Agar）为她生了个孩子……由此可见，上帝始终是子宫的控制者：“你是否怀孕，以及何时怀孕，都是由我愿意和决定的，我才是全能的上帝。”
如果上帝是男性的自恋性投射，那么这就意味着他拥有着最值得钦佩的东西 – 仁慈，而这正是女性所拥有的特质，比如“子宫”。须知，在希伯来语中，“仁慈”一词与“子宫”一词来自于同一词根。这才是至高无上的神圣特质 – 妊娠和生育本身是大自然的一种绝对恩赐，是慷慨的生命赠予。然而遗憾的是，在《论馈赠》1中，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讲述了所有事情，但除了怀孕。而那些自古以来谈论“他者性”的哲学家们讨论了人类各种各样的慷慨和款待精神，但却从未提及有关“肉体的恩惠和款待”。
弗洛伊德提到过三次人类学革命，这些革命挑战了人类的自恋情结，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和侮辱：第一次是哥白尼革命，地球不再是世界的中心；第二次是达尔文革命，人类不再是创造的主宰；第三次是弗洛伊德革命，“自我”不再是自己世界的主人，而是“无意识”主宰着一切。
但我现在认为，还有一场新的人类学革命，那就是女性解放运动（MLF），它揭开了人类对“身体的禁忌性审查”，带来了第四次伤害，那就是男人不再是生育的主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性，都是由女性的身体所造和生产。但这并非仅仅意味着如库尔贝的画作《世界的起源》所命名的意思，而更如拉康曾经用其他名词所隐喻过的 – 它们是门户、通道、路径，它们是人类物种初始生成的环境。这里一定是有“他者”的。否则的话，我认为它就是对生育的一种侮辱，我称之为“生育性侮辱”。
而这种象征性的伤害是巨大的：如果上帝需要人类，那么男人–上帝也需要女人。在古老的生育主义、现代的马尔萨斯主义和现如今的所谓自由主义道路（即家庭生活与职业生活的和谐）之后，我所提出的第四种模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这个第四次伤害的疗愈。
通过对“出生于女性”这一事实及其后果的关注与探究，尤其是对于孕育者和新生儿而言，这一孕育过程所包含的劳动和创造价值： “处于出生状态中、处于创造状态中”（in statu nascendi, in statu creandi）。而所有的这一切，一直到今天为止，父权结构和体系都是始终拒绝去思考和探讨的。
为什么这种“拒绝”会一直存在？
因为人类最原初和根本的嫉妒，是男人、儿子或一神教们对女性生育能力的嫉妒，我将之称为“子宫嫉妒”2。梅兰妮·克莱因曾在某种程度上谈到过这一点*，可惜的是她却未能将之延伸，并得出其政治层面的结论及成果；也就是说，没有真正评估和认知到女性所处的母体奴役状态。
我们一直被反复告知“阴茎嫉妒”，但我们是否应该看看另一面：男性也非常渴望拥有子宫。这种对子宫的期望和嫉妒我们可以在所有伟大的叙事文本中找到，尤其是在神话中，从宙斯吞下怀孕的美狄亚并生下雅典娜，到三大一神教的上帝追求对子宫和生育的掌控。
这就是那个无法承受的创伤 – 那个将自己投射为上帝的男人，也就是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未被创造、但却能创造出万物与众生的一个存在！如果，正如我所说的，我们承认上帝是男性自恋的投射，那便是“我创造了我自己”的投射，是一种自我创造的超越论，一种绝对的自主性，无中生有、凭空而生（ex nihilo）：“我不是由女人所生，而是我自己创造了自己。” 照此逻辑，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一种因果关系：正因为女人是奴隶，所以（只有）男人才得以成为一种纯精神性的存在，才能在宇宙与语言表达的世界中徜徉，继而成为一个真正的非物质化的、弑母的存在。
这种“子宫渴望症”在宗教、形而上学和科学层面上都有所体现和演示。请看，无论是创世论的复兴，还是科学技术的进步，它们从来都只是对这种“原初欲望”的人工化实现。高空飞行、地面疾驰…这些幻想和梦境都与无意识和子宫内的生活状态相对应和关联，体现了男人在此之前一直无法触及和实现的欲望 – 生育。籍此，我们所要弄清楚的就剩下了：这种“渴望”究竟是完全被技术所彻底征服而实现的，还是一直就根植于男性的身体和血肉之间？
（翻译：何宇红）
【备注】：
1，《馈赠：传统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Essai sur le don：Forme et raison de l’échange dans les sociétés archaïques），法国社会学家马塞尔·莫斯最重要的作品，它于1925年发表在《社会学年鉴》上。作者引用自2007年的法国大学学报。
2，此观念第一次出现在《纲领性记录》中，发表于安托瓦内特·福克（ Antoinette Fouque） 的《孕育：女性学 II》（法国女性出版社，2007年，第19至23页），以及《女性解放运动MLF的一代 – 1968-2008》（法国女性出版社，2008年，第417至419页）。
【作者简介】
安托瓦内特·福克（1936-2014） 是法国精神分析与政治（Psychanalyse et Politique）小组的创始人，该小组隶属于她于1968年与其他几位法国知识女性共同创立的女性解放运动（MLF）。她同时还创立了法国女性出版社“Edition Des Femmes”，以及世界上第一个女性音像出版社，并曾在巴黎第八大学担任学术研究部主任。福克本人也是一名精神分析学家和散文家。1994至1999年期间，她曾任欧洲议会议员。其著作被被翻译成英文，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中文。作为杰出的女性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巴黎市政府于2017年在第二十区以她的名字命名了一条街道以纪念她为世界女性的解放运动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安托瓦内特·福克的代表作品：
-《两性》（Il y a 2 sexes. Essais de féminologie）迦利玛出版社（Gallimard, 1995）；增订版2004年；Folio, 2015；2019年由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黄荭翻译）
-《孕育：女性学II》（Gravidanza. Féminologie II）法国女性出版社出版（Des femmes-Antoinette Fouque, 2007年；袖珍版2021年出版）
-《生殖：女性学III》（Génésique. Féminologie III）法国女性出版社（Des femmes-Antoinette Fouque, 2012年；袖珍版2021年）
– 其它文字包括随笔，散文，论文，采访录等著作百余篇散见在各种媒体和专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