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何宇红专栏

芭比原子弹

何宇红

 

 

这个夏日

巴黎的这个夏日,破例没像往年忙着计划度假旅行的我,乖乖地呆在城里,乖乖地呆在办公室里,赶半年来积压的工作。巴黎跟往年不同的还有出奇多的雨水,每天至少一场或几场,这更成了我宅着不动的理由;八月初了,凌晨的温度落到12度,棉衣都快取出来了。正常不正常?想都懒得去想……感觉上现如今的这个世界,啥都可能发生,发生啥都正常;然后无论发生什么,人们都能(不自觉)给出一千个理由,一万个说道,而且反应速度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好像不说点啥,就表示你没有态度。在今天,没有态度,已经不是傻不傻的问题了,几乎就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丢面子的事情。所以一件事情出来,立马便铺天盖地的,所有人都在发声,一个比一个口才好,一个比一个有思想,一个比一个正能量。想起老话儿说的,茶壶摔碎了,只剩下一张嘴!真不知道现如今的所谓自媒体是不是该叫自没体?还是没自体

好像自己又在跑题儿(此处先甩给您十六个捂脸表情包)。是的,我本来是想来聊聊那啥芭比的,但在我开始敲字儿的时候,竟然一片茫然起来进而我就开始鄙视自己:你难道不也在落入俗套吗?你难道不也自媒体了吗?(泪奔!)

哎,这年头,谁能说自己没有被裹挟呢?说自己没被裹挟的要么就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要么就是装逼犯,当然不排除真有卷的厉害的那种,誓死抵抗和捍卫,可最后就地阵亡的很少;大多半推半就,就那么回事儿吧!四面楚歌的故事是阳春白雪的人写的,可他们都早已经躺平了,咱就别演霸王别姬里的项王了吧。

说起霸王别姬的故事,谁都知道。可那明明是姬别霸王,怎么几千年了,竟然就没人注意起过?姬自刎在先,后死,而且是因为愧对家乡父老才死的。也就是说,前者是为爱情而死,后者是羞死的。两者区别有多大,您再仔细想想吧。反正人们宁愿歌颂英雄,吟唱保家爱国之歌,至于悲烈的爱情故事呢?等等再说…..话说,还真等到了!一部泰塔尼克号唤醒了人们隐蔽了几个世纪的感官神经和地动山摇般的真爱情结;一时间,影院里泣声一片,人世间到处回荡着灵魂的洗涤声。曾几何时,那巨轮船头的迎风招展,成为一代年轻人心中爱情的标志。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有被泰塔尼克号的故事感动过,但我真的曾被那排山倒海似的泰塔尼克号效应给吓到过。

今儿的芭比效应又有一拼了。撇开观念不同,其他几乎同出一辙:1,引起轰动效应的方式 – 电影。2,轰动的程度 – 视觉霸屏,话题中心,商业标志。3,道德至高点和政治正确。同时,还全部符合以下标准:影视娱乐业的品牌成功案例,商业帝国的又一轮如愿以偿的升级操盘。

我是被女儿拉去看电影的,这是个星期二,照理说是一周中影院生意最清淡的一天,但是放映厅全满,我们早早就到了,竟然差点没找到座位。有些女孩着装粉色,嬉笑地走进影院,气氛很搞笑,愉快放松,很适合我这个夏天决定留在巴黎度假的耍货杂家。电影,我看的别扭,这或许也是我的悲哀 – 戏剧里的猫腻儿,噱头,套路,样样儿门清。要认可和赞美一部电影,实在太难。仙姑深知自己的不讨喜;当然也包括您不喜欢我。都正常,我不介意(特此,送您三个大微笑)。

话说回来,陪女儿看电影,这才是我的主要目的。而且她想看第二遍,这更让我好奇。孩子大了,彼此交流的方式和内容都在改变。通过一部电影,我可以更深地了解她,也可以说更深地与她交流。或者换句话说,与他们这一代的法国年轻人交流。我俩是步行去的影院,途中经过介于玛黑区和胡斯曼街区中间地带的一个很繁荣的商业街区,一路上咱俩看东说西,很惬意;顺便还踩点儿了不少概念新颖的店铺和餐馆,说好了改日来。一个另类的麦当劳很是吸引眼球,我俩驻足观赏,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拍照,并记下心得……仙姑写道:巴黎花了很长时间抵制麦当劳、接受麦当劳最后只能面对。以至于很多的它们都有一股使劲儿扮小红帽老奶奶的感觉也罢!只当看戏。话说巴黎街上的故事真多,至于哪个是原版,貌似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最终人们一般只读自己有能力理解(或者是愿意理解的)的那一版。然后,就会有聪明的生意人出现,制作迎合大部分人喜欢的版本,简称俗气。巴黎文化,就是在这种俗和免俗之间撕出来的。

 

电影看完出来

电影看完出来,天色已晚。发现外面刚刚又下过了一场雨,空气显得格外清新,点上一根烟跟女儿往回走。女儿问我电影怎么样?我不置可否。随口说出一些细节……女儿以为我喜欢那些细节,说 “ 没错吧,搞笑吧……” 我一时不知怎么接她的话。电影故事的细节,何等重要,这个做电影的人都知道。一处不到位,全盘皆输。所谓的细节,其实就是文化的细节,说起来都是一个共同的细节 – “捧哏,它为逗哏的电影故事主线服务。基于彼时不是跟一个22岁的年轻人上课说教的时候,于是转移话题,跟她瞅瞅路边哪儿有美食,我宁愿享受与她共度这难得安静的好时光。芭比的鸡汤煲法显然已经升级换代,它甚至能够让人一时半会儿晕头转向,迷了路(也可能对某些人来说,是找到了路)。但我特别想说:当电影里的芭比在真实世界里看到那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凝视她并给出微笑闭上眼睛后滴下眼泪的那一瞬间,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起站立 – 真的被恶心到了!

想着那一幕的当儿,我跟女儿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很清爽的日餐厅。再恶心,饭还是要吃的。

七月中旬进驻巴黎各大影院,把全世界弄得嘎吱作响的芭比娃娃,俨然以她带着挑衅和讽刺意味的,无可挑剔的理性主义姿态来拯救世界了。但一个小时的观影之后,它初二水平的叙事能力便已经不足以掩盖它所有的缺点和漏洞了 – 真怀疑自己在观赏一场宝莱坞电影。整整三个月,在去看芭比娃娃之前,我的偏执狂几近发作,以至于我会怀疑一个在地铁里戴着粉红色贝雷帽的女孩也是电影宣传的一部分。那些看起来更像地产广告和商场营销的海报,已爆棚到极限!当我们打开谷歌,搜寻任何一个跟芭比娃娃有点点儿关联的词语时,我们的搜索引擎都在闪闪发光,满屏粉红,亮瞎眼。这种成功,到处都预示和彰显着人类重建这位美女娃娃的决心,以及煲这碗媚俗鲜汤的土豪级巨大投入。至于内容,制作方似乎对女权主义的迷恋比关注女性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态,投以了更大力度的如何吸眼球的反思(仙姑宁可把它叫做吸金反思)。哎呦歪,之前竟然有人跟我说这是一部作者电影,我从起初的怀疑变成了观后的牙痛(没办法说蛋痛,说牙痛比较合适 – 咬牙咬得痛!):“ 侬是想让一部好莱坞商业大片变成一部论文电影吗?恰恰侬哦!” 当无数个地球嫲嫲在经受分娩痛苦,经期疼痛,加班折磨,行业歧视,家族压力,社会舆论设限,失眠困扰,年龄焦虑等等一切囧不可堪的情形时,鸡汤是不可能当淋浴用来冲澡的吧?她们每天回到家,瘫倒在沙发上,恐怕连去冲澡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芭比娃娃轻松地从她脚后跟的尖头细跟上掉下来时,我也从座位上差点掉了下来。仙姑掐指一算,那双丑陋无比的平底破鞋亦将成为下一季时尚流行的款式,就像之前的恨天高满世界都是的一样。

如果这部电影以为自己真诚而强烈地将关于女性生活状态的真相带到了银幕上,并得意地塞进它的意识形态作为新芭比的内充物,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它真的对女性主义一无所知!相反,它把观众放在了一堆消化不良,逻辑混乱的理论面前。这些理论既讽刺了男人,也讽刺了女人,甚至讽刺了人类自己。对于这部电影来说,人类只能出现在愚蠢、邪恶或征服的选择上,别无其它。在这部大片中,阶层的差别和这种差别的解决” 没有立足之地。芭比乐园要么由女性经营要么由男性统领,没有中间状态,二者必选其一。

最后,还吹了一个偌大的泡沫,女人啊,做自己。

这是一场多么成功的图腾媚俗啊,在芭比乐园的背景下,芭比娃娃从超负重、被击碎到民主化和多样性,所有的经历似乎都在说服我们,制片大佬们已经洗心革面,彻底掀翻了好莱坞梦工厂的单色愿景,转换为皆大欢喜的包容性了。可是,谁又能说芭比娃娃不仍然是一个广告呢。在一个镜头里我们还是看到了她所挥舞着的一个香奈儿包,而这个品牌的代言人哪个不是资本捧出来的当代人疯狂追逐的缪斯女神。电影还没放映一个星期,影碟和衍生品都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架了!我怀疑,当人们从影院出来之后,不知道还能被唤起多少所谓的女权主义思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夏天假期的百货公司布景肯定已经被这部电影唤起了最肆无忌惮的宝莱坞似的装饰风格 – 铺天盖地的粉红。同时唤醒的还有商业巨人的匹诺曹神话;谎言,被重复千遍便成为真理,人们总是会忘记那是一贯化的道德说教和价值观灌输的把戏。人们只寻求出气解恨,然后在心服口服之中掏出钱包……

而在此之前的不久,我们仍必须是一个小女孩才能理解芭比娃娃,但显然现在不必了;因为毫无疑问,这道大餐是为三十岁的人而设计的。这几乎可以说是我在观看这部标有基于美泰玩具许可证的电影时最令我惊讶的第一件事。不得不说,作者葛利塔·吉维(Greta Gerwig)和诺阿·鲍姆巴克(Noah Baumbach)这一对儿成功地把玩弄了当今所有伟大的概念:父权制、女性问题、有毒的阳刚之气、赋权等等。貌似他们才是真正地肩负了一项几乎 «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的战士(而同期上映的原版同名影片则完全弱爆了,看起来更像盗版)。他们不仅摘掉了美泰一直想甩掉的俗不可耐的外衣,而且涂上了一层势不可挡的闪闪发光的糖霜;坦率地说,他们完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暴虐级的营销。这是一场多么成功的赌注!因为我们几乎就差点儿相信了,它不会被它自己的悖论所吞噬 — 可是,这恰恰是它最迷人的讽刺!因为,这部电影的疯狂野心就是希望我们相信一个既反常又贫穷的公式:买芭比娃娃!!!因为事实上芭比娃娃才是最强大和解放了的女权主义者。这副强心药剂是怎么炼成,并让观众晕头转向的?矛盾的演讲、各种正能量元素的连轴转,愤世嫉俗的自我嘲弄、媚俗的幽默和流行密码….都撒在一锅沸腾的汤里,将天生具有理想主义情结然而也天生喜新厌旧的观众们彻底地淹没了。

这些深谙消费主义心理学的大师们终于在疫情之后,找到了逃离危机的出口。白人主义的文化鸡汤是一碗永不腐朽的经典。做自己?何等华丽而又虚妄的一个动词!它适合所有有钱,健康和急于赋予自己无聊人生以意义的城市女性。而实际上她们所需要的,恐怕不是赋予生活以意义,而是消减已有的太多的意义。试问,难道去掉子宫,取代男性,才是她们活着的最终意义吗?

 

肯的成功

……于是,更可怕的事就这样来了!这部电影最终的真正成功者和获利者竟然是们!

因为它所谓的绝妙之处是扭转了芭比世界的性别歧视被压迫 – “反抗 – “成功 – “再被推翻。这未遂政变的动向俨然是电影中最美丽的时刻。在流行色彩的雪崩中,肯们用塑料玩具撕裂了对方,一帮浑身肌肉和天使般的脸庞,就像一个个纯粹的塑料人翩翩起舞,并以一句崇高的台词我只存在于你温暖的目光中而融化了。此刻,我们终于明白:哦,原来真正的芭比娃娃是啊。

我去,这有多解恨啊!难怪无数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影院里欢欣鼓舞,高呼惊叫。这种欣喜从何而来?她们平时的被压迫?还是她们想争权夺利的愿望终于梦想成真?

可是,如果芭比娃娃可以被视为资本主义将电影用于商业营销目的中一个最令人担忧的里程碑(最近许多大型团体也开始宣布他们正在开始类似的电影制作),而让所有的女孩子们欢天喜地,让消费者趋之若鹜的话,那么,可爱的亲们,你们真的是又想多了!” 须知,聪明绝顶的新芭比制造者早就已经决定不陪跑了,他们正在拐弯走上下一条光明大道:设法通过投资的形象来破解已有的电影消费主义了。仙姑看到此条消息时,不自觉地大笑了好几声。很想卖个段子给这对作者夫妇:(这是我的一个亲身经历)有一次我们去巴黎大学开会,门口安检有两个工作人员。我前面的几个男同事被检查完之后,轮到我时,我打开包,门房撇过一眼就让我过了。还没走远,我就听到后面传来争执声,回头一看是排在我后面的一位黑人先生,他正对着门房高喊:你这完全是性别歧视!我跟同事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弄清楚情况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位黑人大哥非常不满意门房仔细检查他的包,而对我则忽略不计。很明显,他的理由是:因为我是一位女性。在他看来,这个门房是一个严重的性别歧视者(sexiste)。

请注意,是性别歧视者,不是女性歧视者。曾几何时,厌女的问题还没消化完,厌男的问题已经浮出水面。性别斗争硝烟弥漫啊!其实,哪里只是一个性别问题,根本就是人类权利斗争的所有总和的显现。在此,仙姑很想以一个公式来对性别问题的斗争做一个概括:厌女反厌女反反厌女厌男反厌男厌女……我相信,芭比娃娃的制作者们也已经看到了,谁能否认,这不是他们的摇钱树?

而最为至关重要的,在下一段。

 

另一部电影

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另一部电影。

非常巧合和滑稽,并极具戏剧性的,是与《芭比》同期发行上映的大片,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关于原子弹之父的传记片《奥本海默》(Oppenheimer)。有意思的是,当年的原子弹和芭比,出生几乎一前一后,处于上世纪最敏感的两个时代:二战末期和冷战期间。

关于分析这两部电影之间的疯狂邂逅,欧洲社交网络和媒体将它们誉为2023年内最强劲的对手戏。延伸开来,它们更是上世纪从文化意义上来说两个密不可分的一对双胞胎,就像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更有人形容它们像蝙蝠侠和小丑,是两个对峙的克星,被命运无可挽回地绑在了一起。因为它们是那么地迫切需要对方。西方的知识分子们都在忙不迭儿地互换眼神:人类又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呢?

《奥本海默》试图再次体现这枚在1945年测试期间爆炸的炸弹是如何发生的,这个本来用来防御和遏制战争的发明,最终成了当今国际政治的最危险的筹码。电影试图复原当时的真相,告知人们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真实世界;科学没有错误,错误的是人们使用手上权力的方式。导演诺兰将观众引入自己内心的迷宫,告知利维坦(旧约圣经中的巨型怪兽)不是别人,正是人类自己。电影《奥本海默》中隐藏着一场噩梦,如果你不注意它,这反过来又会产生一场更大的噩梦。毫无疑问,这部故事片是对世界强者们发出的巨大警告。而《芭比娃娃》正好相反,它却带领观众进入一个虚假的、无生命的,具有化身性的世界。这个六十岁的美女娃娃让我们看到了最极权主义的铺天盖地的宣传:在爱彼迎上出租的主题别墅,汉堡王巴西分店的少女酱三明治,在解放报大楼前小酒馆桌子边上的装饰粉红的海报…..芭比娃娃,是你,我,是我们所有人,无论我们爱她还是恨她,都慷慨地肯定了广告包,看!一个黑人芭比娃娃和女总统!一个五颜六色的大肥皂泡,在美丽的阳光下成功地打破了约定俗成的金发碧眼旧形象。那女孩们到底是谁?是我们!我们有权利尖叫,我们都将成为无所不能的芭比娃娃!

波伏娃都快在地底下笑醒了!

这个夏天最具诱惑性的原子弹武器,是芭比娃娃。而让她成为真正利维坦的,又是谁呢?

芭比娃娃粉红色糖果的承诺,与奥本海默黑暗悲观的承诺,哪个更具可信度?票房真的是唯一能够说明问题的证明吗?这两部电影在哲学甚至意识形态上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对立,无疑更是今天的电影艺术创作者所要面对的课题。前者,在试图戳破谎言,消减特权;后者在制造新的谎言,演化特权行使的新规则。两部作品之间的票房鸿沟简直可以衍生出一部更加精彩的电影作品啊。

 

遇到一块碑

吃完晚饭,我和女儿继续往回走。时间已经接近深夜,路上行人稀少;在一个路口,我看到了脚下的一块石碑。上面刻有以下文字:175014日,蒙托盖耶街,介于圣索沃尔街与旧博勒费尔街之间,布鲁诺·勒努瓦和让·迪奥特被捕,并因同性恋罪被判处死刑。175076日他们在格里乌广场被焚烧。这是法国历史上同性恋最后一次被处决的案例。

这片街区是巴黎同性恋居住的聚集地。今天的他们,有着跟当年完全不一样的自由,法国也早已通过了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法律。但人们对待同性恋的接受态度依然仅限于巴黎地区和一些大城市。据悉,一些小城镇和乡村,同性恋仍然受到另眼相看和歧视。这种情形在其它国家和地区同样存在,并且更严重。

一篇夏天的随笔,不足以将所有的问题一一陈述。我只想说,在权利的争取上,人类没有性别之分。但在爱的面前,我们各自拥有自己的自然属性。

祝各位入秋安康!

202389日,写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