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寄语:如果主语定义不清,叙述还有什么意义?
何宇红
年终最终能让我们记住的到底是什么?
2024年已接近尾声,又一个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就不在此一一列数了。显而易见,在中国和法国之间,人们今年谈的最多的是中法建交60周年。并围绕它做了一堆的事,发生了数不胜数的活动……巨大的活动,巨大的数字,巨大的体量…..我们身处这些巨大而浩瀚无垠的事物里,眼花缭乱;但是最后能记住的到底有多少,它们与当代人文关系的价值到底体现在哪里?
事实上,中国并不缺乏知识分子、艺术家、诗人或作家,他们以比我更为尖锐和直接的方式跟世界交流和陈述。只是由于某些原因,他们们并没有完全被世界看到。因为正如大多数时候的(officiel)交流,一旦宏大叙事并往往容易流于表面化,笼统化和形式主义的弊端上;而使得更多的事情被永久搁置,甚至被淹没。没有人会有兴趣去提及“主流之外”的它们,强调它们;让它们发光,以激励或唤醒深藏在我们心中的古老的梦想,那些梦想曾经犹如群星璀璨的夜空般深邃和美好!人们远未触及一些问题的根源。我从不认为所有的交流和沟通都应该只是为了促进,宣扬某种yishi形态和某种习以为常的成功模式;或者一定要给出答案,以助实现某种巨大的人生目标和使命。如果我们能够为了表达问题,提出问题,并帮助发现和找到传递问题的证据,以拓宽我们的视野;具体地说,是拓宽我们的思考维度,那么,我认为它就是有价值的。确实,在这个不断全球化和危机四伏的时代,对于这个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国家,我们怎么能无视他们的声音,要求他们保持沉默呢?
迁徙
最终我们将发现,迁徙的不是身体,而是语言;一切可以用来表达的语言,和可以表达一切的语言。
近年来,我一直在梳理和撰写中国当代艺术四十年的法语版文献,工作量巨大;由于琐事繁杂,找到时间写作,已成为摆在我面前最棘手的问题。近日,正好写到”迁徙“这一章。收获和启发颇多……确实,在今天,无论是生活在中国的艺术家,还是生活在法国,美国和中国以外任何国家的中国艺术家,迁徙对他们来说可算是手到擒来的事。飞行几小时或十几个小时,可以到达任何地方,购票,购房,导航一应俱全;语言也不再是大问题,因为翻译软件和正在出现的AI技术,基本可满足所有的对话和生活需求。
事实上,中国当代艺术四十多年来,中国艺术家一直都迁徙之中,他们的迁徙历史在同时期的当今世界堪称绝无仅有。他们从中国到欧美(再从欧美回到中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包括回到原籍),从同一个城市的一个角落搬到另一个角落…..本人始终认为,中国艺术家爱好迁徙完全是情理中的事情,因为追求“自由”本来就是艺术家与生俱来的天性。但我又总在想:这种总在不停地迁徙中的中国艺术家是否跟其它东西更有某种因果关联?我可以用一个反面例子来表达我的问题:比如说,有个近年来在中国特别收到关注的艺术家,叫作“莫兰迪”的。这个意大利人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所居住的村子,却能画出世人瞩目的作品,为什么这种事情就鲜少在中国艺术家那里发生呢?(古代的时候倒是常有)或许是因为现当代的中国艺术家在中国创作和生活确实很难,因而很想找到一个更妥当的地方来安放他们的灵魂?又抑或仅仅因为向往艺术市场和艺术权利场的所在地,他们过于倾注自己的精力来竭力追逐了,以便”将他们的作品能够“安放悬挂”在(高大上的)某处?笔者并不想带有过于褒贬的情绪化评判来论述这个问题,只是想提醒大家,在中国当代艺术的近半个世纪里,西方艺术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一个标杆,一个神,还是一个应该搭上的诺亚方舟?
中国人有句著名的成语:矫枉过正。用在此处,或许合适。对自己本土文化的一味排斥,互联网的全面覆盖和使用(不,通用!),热衷于将孩子送出国学习深造,以及无深入了解前提下的西方价值优化论等等原因,让今天的中国艺术生态令人堪忧!九十年代后成长起来的中国艺术家尤甚(以蓬皮杜最近的一个展览为例)。他们已经完全和彻底地脱离了本土文化的根基;只字不提自己的原籍身份,在他们的作品中,从形式到材料到内容,清一色都是西方当代艺术的复制,猛一看,那是一件挺不错的当代艺术作品,如果你不仔细看作者名字,那绝对应该是某个意大利或法国艺术家的作品。对于西方当代艺术中所揭示的所有问题,在这些年轻的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中都有,哪个都不缺,唯独缺少他们所生活的(或曾经生活过的)母国的问题。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也是非常值得关注和让人好奇的现象。我甚至认为,中国艺术家的迁徙,已经从身体在不同地理位置的迁徙完美过渡到了表达语言的“大迁徙”。事实上,中国艺术家的迁徙,无论迁徙到哪里,卖了多少作品,得了多少奖,买了多大的豪宅或豪车,无可厚非,都挺好,毕竟中国人终于走出了那个为了争抢一碗米饭而打得头破血流的时代了;但是,正如您所知,对于“贫乏”的定义和解读,似乎并不完全仅仅由一碗”米饭“来决定;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我们甚至连一碗“米饭”瞧都不瞧一眼的时代,我们是多么的富有和满足!因为没有我们吃不到的东西,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见不到的人,说不了的语言。我们的富有,满足,优秀和成功,让全世界人懵逼和害怕。为什么?因为它们显得那么不真实。萧伯纳早在两百年前就总结道:人生只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万念俱灰,一个是踌躇满志。所以,在这种毫无来由的泡沫般的踌躇满志背后,您能看到的真相其实往往非常有限。
黎巴嫩诗人、哲学家纪伯伦说:我们已经走的太远,而忘了为什么而出发。那么,中国艺术家的迁徙,从身体的迁徙到语言的迁徙,还有回头路吗?
让我们拭目以待。
时间
人的一生所要对付的,其实就是“时间”。
今年夏天,我在江苏省研究生“创新创业工作坊”暑期讲座的 « 法国当代艺术漫谈 »中,讲到法国当代艺术的最为成功和可取之处,是那里的艺术家对于时间的理解和处理。而时间,才是人类所要面对的最重要的命题。我当时以生活在法国的德国艺术家基弗为例来阐述这个问题。以他在法国南部建造的一个工作室(或者说一件极大的作品)的故事,论证一个人有无数个不同的可能性来重建自己的“地质时间”。基弗甚至称他的工作室是一个“实验室”。他的灵感源自于其喜欢的一个西班牙诗人冯西斯克·德奎维多(Francesco de Quevedo)的诗《我把整个印度握在手中》,意思是大陆原来是一个整块,后来却分裂了,基弗寻找的就是诗人要感受到的那种“重组大陆的想法”。这也是他解释自己为什么成为艺术家的理由。他说:我想用形式迥异的方式联系世界上各种不同的事物,我们见到过这个世上太多令人绝望的事物,然后你一定希望建立起某种联系,让你觉得更好更安全些。我认为这就是艺术家应该做的事,能够在不同的事物间建立新型的关系。“重组”概念,是他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用不同时期的物质压缩成一个装置,诠释自己在地质时间的映射。生命很短,但人类对于时间的渴望和困惑所作出的思考和努力,在与地质时间相联系后就可得到延长。同时,基弗又故意用拉长和等待的方式穿越过去,以重叠的方式延长现在的时间。他认为他所收集的那些来自不同时代的物件都在静静地等待他,等待他来链接它们。他说:“等待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他把它视为哲学化的审慎。他说:现如今人们不再等待了。大家总是很忙,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再没有等待过谁,要么跟老婆在一起,要么跟朋友在一起。基弗的很多作品甚至是30年前搁下的,他将它们放在一边,他知道它们在哪个方位,等有了主意他能准确地知道并找到它们。作品,将是永远都不会被完成的,甚至在它们离开艺术家之后;它们还在继续,因为观者的感受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也为一幅作品创作了成千上万的解读,而且会一直不停地被延续被扩展,这也是时间的可延长性的最大神奇所在。
是的,所有人一生所要面对的最大课题其实就是时间。选择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是每个人自己的权利问题,而选择怎么让自己的一生(即一生的时间)赋予意义则是一个哲学问题。但是,就算是近现代大家最热衷的这种哲学问题也收到了像汉娜·阿伦特这样的政治哲学思想家的质疑。她将人类的活动分为三个部分,劳动,工作和行动。刚刚我提到的“权利和哲学”问题对应了她所说的“劳动和工作”两部分,但她认为光有这两部分还完全不够,她所提出的第三部分“行动”才是人类走向相对完美状态的重要部分,因为她认为人是“政治的动物”,往深点说,人是具有言语表达能力的动物,“表达”是为了让人听到,并参与到公共事务中…..然而,今天日新月异的高科技,再次返场的神学,以及打着道德定律旗号的哲学(即心灵鸡汤)让人类生活完全沦陷在一个言语丧失了力量的世界里。
叙述
如果主语都没有搞清楚,那么叙述还有什么意义?
年底的最后一个周六本来决定不再出门了的(结果没架得住好友的邀请还是跑了出去)~因为这一年跑得实在太多了,北美、欧洲、亚洲…足迹踏遍二十来个城市,展览和活动大大小小做了不少,也参加和观摩了很多;案头工作压了一箩筐,还要常常接待和约见从世界各地路过巴黎的熟人和朋友们。时间,永远都是我一个最大的困惑所在。但届时,我仍然无法推卸与工作有关的一切事物,每每地只能无奈地补个妆,麻溜儿地钻进地铁,随巴黎城下一百多年密织如麻穿梭不息的列车奔向各处。
外面到底有什么那么吸引人的呢?要知道,现在的汉语世界,打开任何页面和软件似乎个个儿的都在赞美“孤独”,都在痛骂和讽刺“社交”;其背后的逻辑就是“社恐”反而好于“社牛”。现如今的鸡汤已经熬出了胶汁儿,固若金汤地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开垦出了一番新天地。与曾几何时流行的某某语录异曲同工。无论如何,无论任何时代,人们收到的“指令”无外乎就是“要么闭嘴,要么想发声就发出同一个声音”。写到这里,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为这个听起来咋有点像叔本华的套路:“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呢?现在的汉语世界到处充斥着貌似高深的西方哲学传播,这些有意无意的“一知半解,断章取义”只为“为我所用”,“为某种局势所用”。但大部分人并看不出其中猫腻儿,只会跟着一个劲儿地“背书”,弄得好像个个儿都是哲学家。就好比另一番景象~人人都是艺术家!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谁是不是艺术家或哲学家”了,现在的问题是“谁是人人?” 博伊斯不仅说这话的时间和我们的不一样,更重要的是说这话的地点、社会背景、文化背景、政治背景都跟我们的不一样!我在法国爱扎人堆儿,就是因为喜欢他们谁也不“屌”谁的那劲儿,而最最关键的,是他们具备那种谁也不”屌”的底气。昨晚出去参加活动,面对一堆大小艺术家,藏家和小资富婆们,巴黎著名作女、女quan主义艺术家奥尔兰当着所有人说“去他娘的可爱、去他娘的美!”,引得众人哄笑一场。很显然,她批的是那种千篇一律的“追逐美和装可爱”的标准。她或他们,批的是一个叫作“标准”的东西。当商家和政客用神学和哲学来设计一切时,他们便将人又拉回到了“单数的人”的境地,“单数的人”是无政治性的(阿伦特语),无政治性的人就算有所差别但最终仍趋向同一种相似性,这很有利于(quan力)利益既得者最初的设想。
今年夏天刚去世的法国著名(书写)艺术家、后现代艺术的前卫战士“本”(BEN)一生以他所为人称道的艺术反叛精神而安身立命。他最为著名的书写作品“我尿故我在”表面上看讽刺的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实际上他指向的是那个“我”字!因为,在今天这个人人被各种大概念彻底“洗礼”的时代,这个“我”,以及那个“人人”到底说的是谁呢?
如果主语都没有搞清楚,那么叙述还有什么意义?
(何宇红,2024年12月30日写于巴黎)
作者简介
何宇红,法国亚洲艺术家联合会UAAF创始人。旅法华语作家、艺术评论家、策展人,资深媒体人,全法记者协会会员,法国独立民主联盟UDI成员以及国际女性运动的倡导者;法国女性主义领袖安托瓦内特·福克的著作在中国的出版推介人。组织策划过近百场国际大中型艺术展览、拍卖会等项目,撰写出版有长中短篇小说及艺术评论数十篇,以及与世界当代著名艺术家的三十余篇访谈传记等等。中法译作《时间美人之歌》。作品及言论见诸于国际各种专业文学艺术杂志、网站及媒体诸如雅昌艺术、凤凰艺术、凤凰卫视、画刊、RFI(法广)、TV5(法国电视五台)、《芙蓉》、《人民网》、《新华日报》等等,文字除中文之外,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等语种。并同时担任《法国和世界新闻网》专栏作家、《中国青年报》特约撰稿人、美国“艺术与传播”国际期刊特约编辑,法国女性主义文化艺术创新奖评委会成员、意大利艺术三年展评审专家等等职务。